某年,同当地的几位文友在赣北幕阜山爬了整整两天。当地老乡很惊奇,说从来没有省城的人到这么高的地方来过。但我自己却未尽兴,因为不得不放弃了最想上去的雷圣尖,很遗憾。 雷圣尖在那片大山的至高处。两天里我们似乎一直在围绕着它转圈子。入了峡谷,入了林子,它被遮没;一至亮处,一至高处,便见它遥遥悬于天际,云横雾断,崇高莫测。在当地传说中,雷圣尖曾经有过一座庙,仅老少两位僧人。有一年老和尚烂脚,小和尚每天一早到山顶采露水为师傅治疗。连续几年,从不间断。忽一日,小和尚上山前,老和尚对他说,今天你不要采露水了,你给我摘只桃子来。时值严冬,并非结桃子的时令。但是雷圣尖顶上却是有一棵桃树的。小和尚去时,果然看见那桃树上有一只光彩夺目的鲜桃。他去摘时,那桃却忽焉上移,他也就随之上攀。又移。又攀。终至升天,终成正果。事后老和尚让庙狗上山去寻,衔回小和尚一只芒鞋。 这显然是一个常见的道德故事,将德行加以神化,以淳化世风。但我却是个死心眼:山上既无第三者,谁来证实这故事的可靠性?小和尚失踪可以有很多原因。如果他数年如一日采露水为师傅治烂脚可以证明他不可能弃庙出走,难道他就不可能被野兽叼走,或者坠崖而亡么?事后组织过搜山么?谁能证明没有那些可能呢?我之想上雷圣尖,没有上成便恨恨的,就因为心里颇怀了些想戳穿那神话的促狭。几个疲惫不堪的文友竭力阻止说雷圣尖那庙现存一片瓦砾,老和尚也在早几年圆寂了。我只好作罢。 因为写作八大山人传,我接触到相关资料,其中一个由“有关部门和团体”以“收集整理”的名义组织撰写的八大山人故事集中,把八大山人说成是终生怀念大明王朝,终生坚守遗民气节不与清廷合作,甚至直接参加抗清斗争的一位英雄式人物,说他二十三岁削发为僧,是披上袈裟以掩护抗清活动;二十八岁当了寺院住持并且聚徒讲学,是把寺院变成了抗清据点……诸如此类,都是预先给他设定一个政治角色,再据此加以论证或猜测。这样的主观臆断,自然就难以接近真实。 明亡时,二十三岁的八大山人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或以死殉国,像当时许多明宗室和明遗民一样;或逃避死亡,遁于禅门苟且性命于乱世。八大山人的选择是后一条路。 血性志士面对无可抗拒的强权以死相争,八大山人不属于这种类型。他在充满书香的优逸环境成长,阳光而单纯,非凡的聪明让神经也非凡地脆弱。这样的神经无法战胜如此巨大的恐惧。他比别人有更多的恐惧,这恐惧让他的内心一片空虚。他孑然一身站在死亡的门前。他的心惊胆战,他的张皇失措,他在突如其来的陷落面前的心理状态我们可以想象。面对死的威胁,他的生命意识让他只能逃避。噩梦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一直到晚年,他还写下草书横幅“时惕乾称” ,提醒着自己,只有时时警惕世间周围的变化,才能化险为夷,保全平安。这样的苦役,与死亡庶几无别。 明末清初的乱世中,前朝遗民逃禅出家,为一独特现象。后来的许多画坛大家,皆由遗民而为逸民。他们人在浮屠,不僧不俗,“心之精微,口不能言,每临是讳,必素服焚香,北面挥涕” 。八大山人不在例外。他选择了委曲求全、忍辱生存。“以忍调行摄诸恚怒;以大精进摄诸懈怠;一心禅寂摄诸乱意;以决定慧,摄诸无智。 ”夹缝中求生存的潜意识使他后来的花鸟画,常见花草从石隙长出。 朱明遗民中自然不乏抗击者,或战死沙场,或以守节为反抗,兢兢于末路。作为王室后裔,一剃了之,私身独善,节操何在?八大山人内心是有自我谴责的。直到四十一岁他还用《枯佛巢》和《土木形骸》的钤印:恨自己无武勇之能,与“木人”无异。四十六岁又启用《怀古堂》一印,恨自己不能像伯夷叔齐那样践行南山采薇之志。中晚年“驴”“驴屋”“驴屋驴”“技止此耳”相继出现在他的题款和印章上,不仅是因为开悟,更有着一种讥讽自己笨而无能的自谑、自怜与自责在焉。他的“驴”字印自五十六岁一直用到七十五岁,并非仅止于纠缠于僧人情结,也有挥之不去的自我谴责。 八大山人是坦诚的。他的强大在艺术,在强权面前是绝对的弱者,是他自己说的“羸羸然若丧家之狗” 。他在战栗和挣扎的孤恨中走过自己凄楚哀怨的人生,睥睨着一个在他看来面目全非的世界,最终逃遁于艺术。他用了数以百计的名号掩盖自己,以“八大山人”作结,并联缀如草书的“哭之笑之” 。他挥笔以当歌,泼墨以当泣,以避世姿态度过了八十年的漫长岁月,把对人生的悲伤和超越,用奇绝的、自成一格的方式,给予了最为充分地传达。在他创造的怪异夸张的形象背后,既有基于现实的愤懑锋芒,又有超越时空的苍茫空灵。作为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他的艺术有着跨越时空的力量,其画风远被数百年,影响至巨。三百多年过去,“八大山人”这个名字广为世界所认知并且推崇。198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八大山人”为中国十大文化艺术名人之一,并用来命名太空星座。 八大山人是有自我保护意识的。今天的我们应该庆幸这种自我保护意识。因为它在自我保护的同时,也保护了中国艺术史最为宝贵的那一部分精华。倘若八大山人也像他的挚友澹雪和尚一样因为“狂大无状”而死于非命,那中国艺术史就不会有他在晚年留下的那些非凡篇章了。对于民族、国家乃至世界的文化史,八大山人作为一个杰出的画家还是作为一个壮烈的勇夫,其意义的高下显而易见。事实上在同时代人中,我们也没有见到苛刻的对八大山人的求全责备。俄国沙皇专制时代十二月党人努力规避普希金对其活动的参与,以保护俄罗斯文化的伟大财富,与这样的认识颇有相似之处。 有学者指出,后人对八大山人最大的误会,莫过于给予他政治定位。八大山人不仅仅属于政治——尽管他一生都受制于政治,而属于内涵更大的文化;不仅仅属于一个大明王朝——尽管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而属于整个中国的文明史;不仅仅属于一个朱氏家族——尽管那姓氏对于他永远不可更改,而属于整个人类。 我由此知道,任意拔高人物的道德形象(相反的做法是肆意贬低)以标榜既定的道德准则,原是一种颇为普遍的文化习性。而正确的做法只能是:尊重真实。回到前面的雷圣尖,传说中的小和尚的德行无疑是十分可嘉的,或许可以成为修行的一大楷模,但却大可不必加以神化,使之成为神话流布。因为一切神话,都是假话。一经戳穿,便见出造假者用心的卑鄙和虚弱,以致让人连真话也不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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