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作《持微火者》的五六年间,困扰我的问题是,现场批评家的意义在哪里。你看,现场批评有天然限度,批评家和作家的距离过于接近,他难以看到作家和作品的未来,因而,他所写下的预言难免在未来成为笑谈。 但是,我也慢慢认识到现场批评的优长。同时代批评家和作家之间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为什么那句话作家没有说出来;为什么作家刻意放大了那个故事;为什么作家要这样写而不那样写,为什么他会这样处理人物命运而不是那样处理……也许未来的读者更能认清今天的文学事件和文学作品,可是,他们却没有同代批评家“身在此山中”的感受,他们无法和同代作家共同经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换言之,现场批评家更明白作家写作时的困窘,他是为一部新作品埋下第一块理解基石的人。 批评家有他强大的主体性,这是他之所以成为优秀批评家的前提。把别林斯基的批评文字梳理在一起,把巴赫金、本雅明、桑塔格、伍尔夫等人的批评文字归纳在一起,我们很难用“公正”二字来评价他们的批评品质。他们并不负责对世界上所有好作家好作品进行点评,他们只评价那些与他们的价值观和艺术观相近的作家和作品。他们是挑剔的,绝不可能“捡进筐里都是菜”。 是的,选择即判断。今天,如果一部大作家的新作品出来,批评家们纷纷跟进阐释,大篇幅书评与新书的间隔连一周时间都没有,那么,读者有理由认为,是大作家们的新作品在牵着这位批评家走,因为,读者难以看到批评家的选择和趣味,看不到批评家的筛选能力。 给新作品写评论并不是批评家的义务,他有他的标准,也有他的节奏。有的作品在媒体上大热,但是,批评家有沉默的理由和道理;有的作品很偏僻,销量并不好,但文本中闪现了点点微火,那么,为什么不勇敢地向世人推荐呢?写什么不写什么,参与什么样的讨论、不参与什么样的讨论,评价这部作品而不评价那部,作品的好处在哪里、作品的坏处是什么……每个行动和判断背后,都代表着作家的文学审美,都是批评家主体性的体现。也许他的批评不能成为一时的热点,但却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我想到了孙犁。读孙犁的文学批评,读者会很容易分辨出他的文学判断尺度,某些作家肯定是孙犁欣赏的,某些则肯定是他不喜欢的,而面对某一类作家或作品,他恐怕会永远沉默下去。今天看来,孙犁的文学批评并不十全十美,他有极强的个人趣味,甚至可以有极强的偏见,但是,他不暧昧,不怕选择,他有态度、也有勇气“固执己见”,因此形成了独特的批评风格、批评谱系,获得了属于批评家的个人尊严。 优秀的批评家,要有艺术直感,要有文学判断,也要建立他独特的表达方式。因为文学批评本身就是创作。优秀批评的最高境界是,当我们想到一位评论家,马上会想到他评价的那位作家和那部作品,会想到他的艺术评价体系。比如别林斯基和果戈理;巴赫金和陀斯妥耶夫斯基;本雅明和波德莱尔等。因为他们有敏锐的艺术感觉,也有自觉的文体意识,能将一种感性和理性恰切地平衡在一起,所以,他们才最终成为世界公认的优秀批评家。 我以为,批评家应该是珍稀羽毛的、有品质的写作者,他须有所评有所不评,有所写有所不写。而建设批评家的主体性,其实就是重建批评家的精神世界、精神品质和独立审美判断能力。于我而言,这是一个艰难的自我教养的过程,也是终身的修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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