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者:从鲁迅文学奖获奖的报告文学《用胸膛行走西藏》,到这次获得“五个一工程”奖的《雪祭》,中间经历了整整10年时间。可否简单介绍一下您的创作历程? 党益民:2004年,我写完《一路格桑花》就进藏了,之后持续生病了三四个月,吃药输液都不管用。但是我还是带病完成了《用胸膛行走西藏》。因为在阿里采访时,有战士说他们年底就要退伍了,问我能不能在他们退伍前把书写出来,让他们看到写有他们故事的书,我说我会努力。从西藏回来后,我就拼命写,一边咳嗽一边写,结果又增添了腰肌劳损,有时都无法从桌边站起来。但我还是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部20多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正好赶在老兵退伍前出版。我给那年退伍的高原老兵每人送了一本,他们激动得都流了泪,因为上面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用胸膛行走西藏》收尾阶段,我在三亚参加一个理论读书班,白天上课,晚上写作。在零海拔的地方,书写高海拔的故事,让我一直处在亢奋之中。而就是这种亢奋与日夜劳作,掏空了我的身体,所以感冒咳嗽一直不见好,直到书写完了还在咳嗽。有意思的是,2004年我在三亚最后写完了《用胸膛行走西藏》;2014年秋天我又一次感冒咳嗽,部队安排我去三亚疗养。疗养期间我开始写作《雪祭》。这两部书都是写高海拔的西藏故事,又都是在零海拔的三亚起笔或收尾,而且一个完成于2004年秋天,一个起笔于2014年秋天;一个2007年秋天得了鲁迅文学奖,一个2017年秋天得了“五个一工程”奖,相隔正好10年,真是太巧合了。但我知道,没有西藏,没有我的战友们,就不会有这些书。所以这些奖不是颁给我一个人的,而是颁给我高原上生死与共的战友们的,颁给所有高原军人的。我只用手中的笔写作,而我的战友们用的是青春、热血乃至生命!所以我感恩西藏,感恩战友! 记 者:就像您所说的,您是职业军人,职业占据了您生活的主要时间,但是这些年来,您创作的作品还是很多的。您是怎样平衡工作和写作的? 党益民:军人是我的职业,完成好部队的任务是我的职责,我必须全力以赴,在工作方面我问心无愧。我先后立过两次二等功,11次三等功,说明我工作没有懈怠,更没有因为写作而影响工作。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灵魂述说的方式,读书写作是我生活最大的乐趣。我的职业生涯迟早要终结,但写作不会,我会一直写到写不动为止。当兵35年,我大部分时间在边疆工作,我参加了多次反恐维稳和抢险救援行动,有着丰富的战斗和生活经历。这些经历都是我的精神财富,我一辈子也写不完。我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给了写作。我与家人两地分居将近20年,这种分居对于我和妻儿来说,都是残酷的,却让我拥有了更多的业余时间学习写作。我除了工作和下部队,业余时间只能读书和写作。从某种程度来说,20年的两地分居,成就了我的10本书。关于业余写作,我给自己规定了“三不”:一是不写违背良心的一句话,二是工作时间不写一个字,三是不向所在部队推销自己的一本书。这些年来,我一直坚持这么做。我用良心写作,干干净净地写作。 我喜欢这种业余写作的状态。上级曾经想调我到北京当专业作家,我都谢绝了。我是部队一线带兵人,我喜欢基层部队的生活,喜欢跟官兵在一起,我觉得这样充实、踏实。在一线部队节奏快,工作忙,很辛苦,但也很快乐。一线官兵是我写作的精神支柱和源泉。跟他们在一起,我的作品才更接地气。 记 者:您说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作家应该怎样真正“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问题。 党益民:作家和生活的关系,是鱼和水的关系。鱼离开了水会死,作家脱离了生活只能写出“死”作品。作家不能只靠几天的采风和体验,应该真正深入到生活中去,一身臭汗两脚泥,用真心去感受。你没有带过兵,你怎么知道兵在想什么?你没有跟战士们睡过大通铺,你怎么能知道战士半夜起来上岗也会小声发牢骚?你没有参加过军事行动或抢险救援,你怎么能写出绘声绘色战斗场面?你没有在一线部队处理过一些十分复杂的问题,你怎么会对部队现实有深切的感受?当然,你可以靠想象,可以问百度,也可以写出让不了解部队生活的那部分读者叫好的作品,但是基层官兵看了你的作品会摇头,会笑你无知。故事可以靠想象,可以虚构,但细节不能胡编乱造,需要绝对真实。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这也是我不愿意离开一线部队的原因。 记 者:和您过去的作品相比,《雪祭》的结构给人带来了比较新鲜的感觉。一方面是写战友的生活,另一方面把西藏的历史用各种方式展现出来,一虚一实之间构成了这个文本的内在张力,形成了很开阔的历史叙事的现实场景。您是怎么考虑小说的虚与实这个问题的? 党益民:《雪祭》里的人物不是一对一的现实存在,而是许多战友的重新排列组合,是一种典型概括,但故事情节特别是细节都是真实的,都是我所经历过的。故事可以虚构,人物可以组合,但细节不能虚构。一个失真的细节,可能会使整个小说的阅读信任轰然倒塌。小说就是弄假成真的艺术。读者相信了,你就成功了。另外小说还需要节外生枝。你不能一条道走到底,要懂得走绕路和走岔路,有时是有意识的,有时是无意识的,正所谓“曲径通幽”。爱情要忠贞不渝,写作要“喜新厌旧”,要不断突破,追求创新,寻找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 记 者:您的作品,包括您对官兵的感情,对笔下人物设身处地的帮助,都是很实在、很厚道的。你认为好作品的标准是什么? 党益民:文学需要给人力量和温暖,要有悲悯情怀,要给以人光明和希望。都是悲观绝望的东西,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是批判现实主义,也是为了促进社会进步人类发展,深切关注人类共同的命运。一部好小说,首先要有可读性。你写的书读者不喜欢看,甚至根本就看不下去,那你写它干什么?第二要有普适性。这就需要紧贴现实,贴着人物写,要揭示人类共同的东西,揭开人性最隐秘的地方,这样你的作品才能走得更远,具有普适的价值和意义。涂尔干说:“应该在疼痛的地方,也就是某些集体的规范与个人利益发生冲突的地方去认识社会,而社会正是存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这话很有道理。第三要有引领性。一部作品是不是有探索有创新,这一点很重要。写作不是自我复制,十年几十年不变,必须超越自己。要一部跟一部不一样,这部比上部有进步,哪怕一点点,也能让我感觉到创作的乐趣。写作要有实证精神,要有探索、追问、辨析灵魂世界的能力。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具备了思想的高度、独特的角度、创新的难度和共鸣的广度,才可以称得上是好作品。小说的难度难在独特,难在与众不同。但又不是简单的、猎奇的、无根基的独特和与众不同,是站在经典肩膀上的独特和与众不同,哪一部经典小说不是征服了别人的难度之后成为新的难度?别人用这种腔调写了,你就要避开他,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腔调、自己的表达;别人写过类似的题材、人物、故事,你要么另辟蹊径发现新的视角,要么写得比别人深邃悠远一点,否则谈不上独特。但是,不要把“难度”理解为“难读”。 记 者:您说到写作的“角度”问题,近年来我们倡导讲好中国故事,但是中国故事怎么讲?角度确实是一种非常重要的问题。 党益民:同样的故事,有不同的讲法。讲中国故事最重要的是要讲好当下,关注时代变化、关注百姓民生、关注国家发展与命运。讲什么是内容的问题,怎么讲是创作手法的问题。你讲不好,故事内容再好,别人不喜欢听也没用。三流小说重情节,二流小说重故事,一流小说重人物。成功的小说里面人物都是成长的、立体的人。最能表现人物心理活动的是人物的语言,最难写的也是人物语言,人物的年龄、身份、性别、经历、学识等都应通过语言表现出来。当然讲述中国故事的同时,还需要回答人类的终极问题,需要对人性的弱点做深刻批判,需要伟大的理想主义和爱国主义做支撑。 记 者:您认为,和平年代怎么才能写出军魂? 党益民:军魂就是听党指挥、保家卫国,就是为人民服务,就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冲锋陷阵、牺牲奉献。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军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缺点,但是在关键时刻,在最危险困难的时候,军人会舍生忘死,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把死的可能留给自己。比如《守望天山》里的陈俊贵,他为什么活下来了?就是当时班长、副班长和另一个老兵把最后一个馒头让给了他,他才活了下来,而班长和副班长都牺牲了,另外一个老兵重度致残。什么是军魂?在这个故事里就是那个馒头。正因为这样,陈俊贵的内心一直很愧疚,复员回家后仍然念念不忘班长,又带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回到天山,开荒种地,义务为班长和168名战友守墓,这一守就是30年,他至今还守在天山。他对我说,等他老了,不能守了,就让他的儿子继续守下去。他守望的不是天山,是一种精神,一种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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