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缺少审美机缘,却匮乏于用美学来解释日常美感。这不仅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当下显得不合时宜,也使美学失去获得新的生命活力的可贵机遇。因为生活永远是最生动、最丰富的美学宝库,是美学生命力的无尽源泉。 时代要求美学关注日常 生活美学的提出或形成,不仅仅是来自于美学演变史自身的力量,比这更重要的是时代的呼唤。英国美学家鲍桑葵说过,美学“只是审美意识或美感的清晰而有条理的形式,而这种审美意识或美感本身,是深深扎根于各时代的生活之中的。”20世纪中叶以前,持如此美学倾向者大有人在,如杜威、车尔尼雪夫斯基、斯托洛维奇等。中国的梁启超、蔡元培、朱光潜、宗白华、张竞生等,也从不同角度讨论过生活中的美感或审美意识问题。但是,这仅仅是在着眼点上对时代生活的关注,其讨论依然是在经典美学的逻辑框架和理论模式之中展开的。20世纪中叶以后,国内外美学领域接连举旗的环境美学、日常生活审美化、身体美学、日常美学、生活美学等,则与以往关注时代生活的美学不同,它们走过了人主体、理性主体、强力意志主体的时代,走过了现代主义艺术的空前绝后式的求新时代,走过了守望学科边界和美学讨论的美学家“独裁”时代,进入了人主体被颠覆或被忽略、前卫艺术被复制而转化为日常时尚、美学成为生活美论的“后历史”时代。从一定意义上说,上述生活美学家族的出现,意味着美学史在向以往美学挥手告别。 在这样一个时代,社会生活开始走向审美化。对此,英国社会学家费瑟斯通于20世纪90年代初,以敏锐的眼光描述了他所经历的社会呈现出来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情况,譬如:本来与众不同的作为生活对立物的艺术,与日常生活为伍,形成某种亚文化;人们有意按照艺术追求来谋划日常生活;影像之流充斥于日常生活空间之中等。中国目前的城市生活,与费瑟斯通所说的情况相比,也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底,美学是生活感性和美感的归纳和研究结果。那些仅凭已有概念、命题演绎、推理和思辨得出来的美学,不过是一种思维的运动而已,对人们实际的感性生活和美感活动不会有什么直接的意义。中国的时代生活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已经发生了如此重大深刻的变化,我们还把力量用于搅动沉静甚至僵化的已有美学的观念史中,而不去关注日新月异、风生水起的鲜活生活,美学还能与时代互动、与时代产生共鸣,从而获得新的生命力吗?鲍桑葵明确要把自己的《美学史》写成“一部审美意识的历史来”,我想其中就包含着规避观念史陷阱的风险。 当美感形式或艺术元素与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当人们以审美或艺术的尺度来选择和设计自己的日常生活环境、生活方式,规划个人趣味和调适自我心境的时候,当人们通过手机进入互联网在海量审美和艺术信息中自由选择的时候,当城市景观和图像之流不必考虑人们的需求和意愿便来亲近人们的时候,人们必然会遇到审美困惑,渴望美学作出解释。此时此刻,难道美学不应该积极回应吗?生活美学尊重生活之流,也试图引导生活之流,从而提升大众审美体验水平和审美判断力,这当是生活美学的责任。 日常生活中的审美资源也许与实用功能难舍难分,从而不具备美学的纯粹性或高远境界,日常生活中的艺术也许不像传统艺术和前卫艺术那样,具有精致的品质进而被称为“亚文化”,可正是这些新的显得偶然的东西,才会为美学的出新和反映时代特征提供更深刻的启示,提供稍显粗糙但最为生动、最为新鲜的美学资源,提供生成美学新的生命力的可能性。大概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才说“缺乏永恒性的美感,才更有价值”。 生活美学不是美本身 艺术家们的创作中有美学,但艺术创作本身不是美学;我们用服饰美化自己、或陶醉于咖啡厅的空间情调之中有美学,但这种感受和体验本身不是美学;园艺、造林和开凿河道这些复制和创造自然的行为中有美学,但这些行为本身不是美学。美学只能是一种言说样式。 按照美学之父鲍姆加登的本意,全部感性都是美学研究的对象。倘若人们需要使日常的生活感性成为美好生活的积极力量,成为一种诉诸于心理补偿、灵魂净化、情感愉悦的正能量,那么,仅仅满足于与日常美感的相逢甚至陶醉于自认为是审美享受的感官之流中,这种平面化和浅表性审美活动对灵魂、情感和心境所具有的细腻而丰富的美妙体验,以及从感官快适抵达反思快适的动态审美过程,便可能与我们擦肩而过。 生活美学虽然并不必然要求是一种系统化的理论知识,而有时可能像一种就事论事、带有某种“点评”或即兴味道的美论思想,但它是在经典美学知识背景下的审美谈论,与前美学时代的美论思想有本质的区别。这也许与马克思说的螺旋式上升模式有些类似。所以,生活美学并不是经典美学简单地介入日常生活的现象,而是在解释日常美感的过程中修正、改造和重塑着自身。当我们带着经典美学走进生活之时,当我们一次次地用人类的美学遗产来解释审美大众的美学关切之时,当我们不是把活生生的日常美感作为某种美学观点的例证和手段,而是把解释日常美感作为美学的目的之时,其实也在重新定义生活美学:首先,生活美学悬置所谓“功利”与“超功利”的价值判断;其次,生活美学为身体、欲望、快感正名;第三,生活美学是以反体系为存在样态的。总而言之,在生活美学时代,美学不再是具有鲜明边界的自律知识体系,而是某种阐释生活感性的言论集合。 推进大众美学权利平等 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曾说,“人是天生的诗人”。不论克罗齐说这话时基于什么经验,但至少可以知道当时已有条件提出这样一种诗学平等的主张。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今天,也许我们更有条件用“美学平等”来描述这个时代的真实情况,或者预示即将到来的明天。 在当今日常生活在审美感性的包围之中,说人们不想对审美有专业一些的认识,不想对审美有更恰当的判断力,不想对审美进行美学的谈论,不想在掌握某些美学理论的背景下自觉地设计审美人生,大概是难以想象的。所以,日常生活审美化呼唤美学走进生活,呼唤生活美学在日常生活中现身,呼唤审美大众人人都成为“美学家”。 经典美学自觉不自觉地带有某种偏见,以自身的纯粹性傲视日常生活美感,歧视所谓生活美学,轻视审美大众的美学谈论。生活美学则是关注生活感性,尊重审美大众的美学需求,乐于生活感性走向更好的审美品质,愿意有更多的审美大众有兴趣并能够对日常生活美感进行谈论,从而参与到生活美学的言说主体行列之中。 在推进政治、教育和社会财富分配权利平等的历史进程中,自上世纪90年代始,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更多地转向自己的文化权利和美学权利,为获得审美享受、美学权利所付出的人力和物力越来越多,其关注度是此前无法比拟的。尽管后现代文化并非存在于当今实际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它那种试图颠覆等级、特权和权威,拆解中心与边缘、专业与非专业等各种界限的主张,并非偶然现象,实际是我们这个时代土壤必然生出的观念,是这个时代生活自然而然的表现,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许多人心中存在的思想倾向和人生诉求。 当今社会,高等教育已经进入大众化时代,人们的知识水平、文化素养普遍大幅提高;类似于中产阶级的群体已形成规模,他们的生活方式已成为城市生活的时尚;人们为美学“做功课”所需的纸介图书、电子书、互联网平台等条件已相当便利;自媒体为个人自由发表美学言论提供了多种空间。凡此种种,已经为审美大众成为日常美感的言说者、成为生活美学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条件。这些已有的条件所释放的功能不仅仅是条件本身,它们同时在强烈地激活生活美感的神经,唤醒审美大众谈论美学的热情。这种审美大众主体与时代生活实际汇聚而成的能量,不是谁的意识、观念、主张能够左右的。当此之际,有定力又顺应潮流才是明智的选择。 一位海德格尔特别看中的诗人荷尔德林有句诗说:美更喜欢/在大地上居住,而且无论何种精灵/都更愿意与人结伴。这诗句每每在我心灵中回响时,都不仅激起我诗学的感动,还给我思想的震撼。美既然在大地上,在日常生活中,美学的生命力难道不是在这里生长、在这里展开吗? (作者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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