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平 灵岩山。“折耳兔”摄 灵岩书院师生合影(1946年12月),前排左三为李源澄。(王德宗供图) 灵岩山喜雨坊。付三云摄 蜀地名山众多。灵岩山的名气不算突出。尤其是还与名气甚隆的青城山相隔不远,灵岩山更容易被忽略。灵岩山位于四川省都江堰市区西北角,海拔1400余米,也不算高。但在王国平看来,“灵岩山确实美啊。且如清乾隆版《灌县志》所云:‘(灌县)其自西迤北则有灵岩山,去县五里。’既美且近,所以谢无量才会说‘远游何必上青城’。登上灵岩山顶,西可眺千里雪山,北可望井络天彭,南可见青城群峰,东可见成都平原,而让人尤为动心的是,岷山东来,至此出山,站在灵岩山巅,俯瞰举世无双的水利工程都江堰,让人立时视野一阔,胸怀大畅。” 著名作家马识途亦曾为灵岩山撰文曰:玉垒之北,灌口而南,岩峰矗立,层嶂滴翠,丛林浩莽,古刹巍然者何?……自然之美,不在话下。然而这绝非灵岩山的全部。灵岩之灵,在于山上曾经住过、走过的人,留下的故事。在一次偶然机会的启发下,王国平起心动念,花费逾十年(2005-2016)考证、探究灵岩山。 他发现,灵岩山不光是一座西蜀名山,更是一座散发着文化气息、历史掌故的精神殿堂。 众位名家上灵岩: 钱穆借读“指月”重获新知 南怀瑾带来悟性的增长 抗战时期,作为大后方的四川,有三处人文鼎沸之地,一为宜宾之李庄,一为乐山之五通桥,一为成都之都江堰。都江堰又有两处集中地,一为青城山,居于此者多为文艺大家,如张大千、徐悲鸿、老舍、碧野、于右任、黄君璧、黄宾虹、易君左等。另一处即为灵岩山,居于此者多为学术大家,比如钱穆、冯友兰、蒙文通、唐君毅、牟宗三、潘重规、饶孟侃、袁焕仙、南怀瑾、周辅成、罗念生、张圣娤、谢文炳等。青城、灵岩两山隔岷江相望,而学术与文艺亦在两座山上相得益彰,实为不可多得之佳话。 王国平发挥他诗人的本色,将他探访、感受得到的关于灵岩山的一切,消化为自己的见识,然后用自己的语言,给读者讲述一段段有趣有味的细节故事。 在写国学大家钱穆与灵岩山的缘分,王国平采用了电影闪回式,“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夏,灵岩山的树木依旧葱绿如故。此时,它们并不知道,一个叫钱穆的大学者,正从位于成都华西坝的华西大学南端洋楼的沙发上慵懒地坐起,收拾着行囊,为来灵岩山做准备。……” 每遇假期,钱穆皆会上灵岩山消夏、读书,或自带,或借阅。他自己亦说:“遇假期,则赴灌县灵岩山寺,或至青城山道院,每去必盈月乃返。青城山道院中有一道士,屡与余谈静坐,颇爱其有见解有心得。”钱穆向寺中住持传西法师借来《指月录》,认真阅读。王国平考证到,在灵岩山上读书,对钱穆的学问增长大有裨益。钱穆曾云:“是年(1944年)夏,避暑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山,向寺僧借《指月录》,山居两月,竟体细翫,于是遂通禅学;因之于宋明儒所论,续有窥悟。病中半岁,尽屏人事,心气平澹,聪明凝聚,自幸晚年,重获新知。” 写灵岩山,王国平不可能不写南怀瑾。1942年前后,南怀瑾经常去灵岩寺,并认识了一代禅门大德袁焕仙先生,成为维摩精舍的首座弟子,已成一段佳话。2011年9月2日,王国平有机会前往太湖之滨,拜访他仰慕已久的南怀瑾。南怀瑾对王国平详细回忆了他在都江堰,尤其是灵岩山上的岁月。 在太湖大学堂,面对来自都江堰的王国平,南怀瑾拿起桌子上的杯盏摆起了地形图:“东岳庙在这里,铁佛寺在这里,灵岩寺在这里。燕京大学的著名教授郭本道当时把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全套线装《道藏》搬到这里,不带过来不行啊,不带过来就会被日本人拿走。原来我看不到,这次看到了。平时我们哪里有机会看到那么多书啊!冯友兰先生当时也在山上住了三个月,他下山以后在重庆出版了《新原人》。我还有一个老朋友,也在灵岩寺呆过,跟着传西法师,现在九十多岁了,在成都文殊院住着呢,叫净天老和尚。听说他到现在还记得我,还称我‘南教官’”。 南怀瑾动情地回忆说:“灵岩寺本来是个小庙,抗战时期,一群避难的文化界朋友都来到这里,他们都是传西法师的朋友。灵岩山不住和尚,却住了一批文化人,老实讲啊,包括冯友兰、钱穆、袁老师、贾题韬啊,都欠传西法师的情。我们吃他,住他,被他供养,我们也笑他,专门供养我们这一群文人。传西法师说,不管啦。他还非得要供养。我们四十年代在灵岩寺住了那一段,有感情啊!” 在灵岩山的求道岁月,也给南怀瑾带来悟性的增长。他说:“记得我从灵岩山下来后,师友皆说我明白了此事。我自己也觉得对了。果然在此后,什么都懂了。这一点是根本智、无师智。凡是什么新旧学问,疑难杂症,不懂的,到了心中,只要一念回光,什么都众流归元,就都懂了。如石头投到大海中,连个波纹都不见,提起即用,放下便休。” 青年诗人十年“翻阅”灵岩: “看见了满山的宝贝” 文化名家到灵岩山,与一座名为“灵岩书院”的私人教育机构分不开联系。2014年,被遗忘了近70年的都江堰灵岩书院与都江堰、二王庙等被确定为文化地标。 书院由著名历史学家李源澄先生创建于1945年,每期招收学生20人左右。李源澄广邀名师进山授课,即使困难重重,毅然坚守办学。彼时在书院讲学的有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唐君毅、牟宗三,著名敦煌学家、红学家潘重规,新月派著名诗人饶孟侃,著名希腊文学专家罗念生,著名历史学家、国学大师钱穆等,堪称名流汇集,文风鼎盛。后来书院解散,这一段往事也随即尘封于历史长河之中。 为了更多地了解灵岩书院的前世今生,王国平开始了自己的寻访灵岩书院健在学生的艰难而难忘的旅程。收获了很多感人的故事。 2006年深秋某天,王国平在川大竹林村,找到八十高龄的经学大家蒙文通先生的公子、四川大学历史学教授蒙默先生。蒙先生身受前列腺癌之折磨经年,但相见后,蒙先生非常开心,在昏暗灯光下,与王国平谈起60年前的山中岁月和书院往事。 2006年12月25日,为了解袁焕仙和维摩精舍当时在灵岩山的活动情况,在朋友的引荐下,王国平去医院拜访重病住院的维摩精舍老学生李更生先生。李先生性慧纯敏、质直诚笃,精工黄帝歧伯之经典,悬壶济世,通晓藏文,早年投奔在袁焕仙门下学习佛法时仅是一名印刷厂的排版工人。 据王国平回忆,“当晚,96岁的他在病床上艰难地回忆起了灵岩山和维摩精舍的往事,尽管谈话极为吃力,但他格外高兴,仿佛在等一个相约多年的朋友。第二天凌晨,睡梦之中我就接到电话,李更生先生安详离世。” 有意识关注灵岩山的契机,王国平得益于著名道教学者王家祐。2005年7月,在一次研讨会期间,会余喝茶聊天时,王家祐在摆完龙门阵之后,突然问王国平:“你晓不晓得我在灵岩山上读过书哦?”虽然王国平当时已经在都江堰呆了9年,却从未关注灵岩山。王先生说:“以前灵岩山中有个灵岩书院,是李源澄李先生办的,有年暑假,我在书院里面读了两个月书,都是朱自清、钱穆、唐君毅等名老师讲课,安逸。当时有个小伙子,每天背把剑,在空地上习武,好像就是南怀瑾……” 一席话震惊了在灵岩山下生活了10年却对此一无所知的王国平。王国平1997年就开始阅读南怀瑾先生的书。那时他刚从四川省机械工业学校(现为四川省工程技术学院)机电维修专业毕业,在机械厂做机修工。每天上班之外喝酒、打牌、疯玩,内心的焦虑、彷徨、迷茫和空虚却与日俱增。正是在这种“面带微笑,心如刀绞”(王国平自况)的状态,他遇到了南怀瑾的书,获得精神振奋的力量。王家祐先生关于南怀瑾在灵岩山上的回忆,让王国平坚定了更多了解灵岩山的决心。但他找不到任何资料和线索参考研究,“当年在灵岩山上活动的都是钱穆、冯友兰、朱自清、饶孟侃、谢文炳、唐君毅、牟宗三、袁焕仙、南怀瑾、王恩洋、张圣奘这些牛人,却很少有人了解这段往事。我的内心非常纠结,这像一个人看见满山的宝贝,却找不到入山的路。” 王国平先后拜访了著名学者谭继和、祁和晖、王家祐、蒙默、李更生、南怀瑾、袁淑苹、王德宗、傅承烈、王川、胡昭曦、宗性、林向、龚鹏程、李启明等灵岩山文化活动的参与者、见证者或研究者,打捞被历史遗忘和岁月湮没的细节。按“蜀山”、“故人”、“佛心”、“书魂”将灵岩山地理自然之美,文脉流转、历史掌故,记述成文,2017年出版成书《灵岩山传》。 传记多以人物为主角,如《节寰袁公传》、《大唐李白》、《苏东坡传》、《梁启超传》等。《灵岩山传》的传主却是一座山。有评论者称“迄今为止国内第一本关于山岳的传记。”“写出《灵岩山传》的王国平,相当于把一座山,搬上了读者的书桌。” 对话王国平: “我就是要用灵岩山的小, 来彰显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大” 著名作家陈建功曾经到都江堰采风,与王国平结识。王国平对都江堰文化历史地理的了解之深,热爱之切,给陈建功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为《灵岩山传》作的序文《天地一瓢》中,陈建功特别提到,“全中国我走过的地方应不算少,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那么几个熟知本地文化风物历史沿革的人物。他们是被这一方水土所滋养培育出来的历史学者、地理学者、民俗学者、方志学者、考古学者乃至天文学者、水利学者等等。行走在一片渊源深厚的土地上,听他们如数家珍地说古论今,真是一件快事。王国平就是这样的一位。”著名作家黄亚洲说,“或许国平身上逼人的灵气与横溢的才华,最初就来自故乡那片土地,来自唐代飘然而去的背影,来自崎岖而漫长的蜀道上遗落的韵脚与吟哦。” 当代书评:写这本书用了12年。用这么长时间,跟写作难度有关吗? 王国平:为一座山立传这种事,以前没有人干过,没有样本可以参考。构架、体例、叙述方式、呈现状态都需要做各种方面的尝试。与山有关的志书倒不少,但我翻了翻,大多是非常严谨甚至近乎死板的数据堆积和资料拼凑,根本没有作为传记所必须的生动有趣的细节呈现。因此,仅仅是这些方面的准备、思考与尝试,都需要很多时间。 当代书评:中间遇到怎样的困难? 王国平:我知道,认识一座山,必须要先认识在这座山上活动的人。因此,寻访灵岩山的故人,是我写作《灵岩山传》的第一步,但是这个第一步,迈出的非常艰难。因为当时距离钱穆、朱自清等在灵岩山时已经六十多年,最年轻的当事人也差不多八十岁了,而且唐君毅、牟宗三、钱穆、南怀瑾、萧天石等远走港台,蒙文通、谢文炳、朱自清、昌圆法师、传西法师等更是先后离世。灵岩书院的学生亦是四海飘零,既不知道学生名单,更不知道他们的现状,寻访工作极难。除了寻访故人,灵岩山相关资料的查证更是难上加难。灵岩山是一座小山,不可能有人专司收集资料,连省、市图书馆、档案馆几乎都没有灵岩山的资料。况且当时入山的诸位大家都是来避难的,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会想到要留意档案的保存。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找到哪怕一丁点儿资料都相当困难。因此,灵岩山的历史和往事,只能靠人力在历史的遗迹中和故人们的记忆里艰难的挖掘、爬梳,这份工作的难度不亚于寻访故人。 当代书评:12年间写作心境是否变化? 王国平:在写作《灵岩山传》这样一本书时,我的感受与认知是不断发生变化的。动笔之前,是出于一种对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的热爱,觉得这个题材不错,因为有很多名人在灵岩山活动,可能会挖掘到一些有趣的故事。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寻访的人越多,资料越丰富,心中就有一种想法,或许这段历史的梳理,可以填补史学界在抗战期间文化人在四川研究方面的一些空白。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完全被这座山的博大与厚重深深打动了,尽管明白自己能力有限,但以前的种种考虑自发地升级成了一种对历史与文化负责的态度:钩沉一座山的历史,复现一群人的面影、还原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本真。 当代书评:写完此书最大的感受是? 王国平:主要的感受有,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四川在抗战中的历史地位。众所周知,四川之于抗战,贡献殊为重要。但是很多学者只专注于四川为抗战提供的人力、物力、财力支持,几百家企业和近百所学校迁川等可见的物质贡献,却忽略了其他方面特别是保存中国优秀文化方面的巨大贡献。很多时候,我们感受不到中国文化的力量,缺乏文化自信,那是因为我们缺少对中国优秀文化的认真的考察与体悟,而事实上,中国文化无处不在,中国文化的生命生生不息。以灵岩山为例,这样一座海拔只有一千四百多米,小得不能再小的山,与黄山、泰山、华山等名山大岳完全没有可比性,而就是这样一座山,却蕴积了如此丰厚的历史文化,那么中国遍布他地的名山可想而知。可以说,灵岩山的风土人文就是中国优秀文化的写照与缩影。我想,《灵岩山传》是传承和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实践。很多人曾经问我:“你为一座山写一本传记,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我回答:“对,我就是要小题大做,就是要通过剖析灵岩山这只小小的麻雀来认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就是要用灵岩山的小来解读和彰显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大。” 当代书评:写作行文方面,你怎样考虑? 王国平:你谈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写这样一部非虚构作品,如何避免它的枯燥与乏味,如何保证它的生动和有趣,是我一直在思考和尝试的问题。钱穆、冯友兰、朱自清、唐君毅、牟宗三、潘重规、蒙文通、袁焕仙、南怀瑾、刘盛亚、张圣奘这些在灵岩山上走动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是有趣的人,而我绝不能把他们写成无聊或无趣的人,否则就变成了一本严谨而古板的《灵岩山志》。因此,在写作过程中,我认为宏大叙事固然重要,而真正能打动人的,还是那些温暖的细节。于是,我广泛采访,悉心挖掘灵岩山诸位大师们的动人细节。比如钱穆先生寻访老人村,误入当代桃花源,比如传西法师去华西大学为学生们讲授《情与爱的哲学》,比如张圣奘与王家祐比赛背诵《红楼梦》诗词。比如李源澄带着学生下山买“电灯烧腊”,比如唐君毅讲课时独特的吸烟习惯……生动和有趣,是我写作中一直追求和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