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妈妈》剧照 李晏摄
    早先听闻有个日本剧团在北京演过一出极其美妙的剧作，叫《晚安，妈妈》，剧本是美国剧作家玛莎·诺曼于上世纪80年代所作，获过普利策奖。如今得见该剧上演。此番在鼓楼西剧场演出的《晚安，妈妈》，导演是曾执导拓璐编剧《早安，妈妈》的祖纪妍，演员则由曾导演过《晚安，妈妈》的热心、慈祥的林荫宇先生和在2011年《审查者》中出演方丹小姐的刘丹担纲。我看的是12月8日演出，两位演员的表现非常自然，节奏把控、层次感、爆发力均好，让观众从开演就一刻不离戏。这在国内演出国外当代剧目中，是少见的。表演的描述总是难以写得更多，剧作的价值和当下演出的价值，我接下来谈一谈。
    这部戏剧的情境是现代戏剧中典型又极致的情境。只有两个角色，母亲和女儿杰西。典型的美国式环境，偏僻寂寞小镇上的一栋房子。女儿集苦难于一身，患有癫痫病（据母亲所言是遗传），丈夫离开，儿子是有偷窃行为的不良少年，此时父亲已去世，且先前父母感情极为冷淡，无话可说。这晚女儿要自杀。这一行动是确定的。母亲的行动则是劝阻，挡是不可能挡住的，劝说的表面文章也只换得女儿冷笑，一向家庭中最靠近者之间的遮遮掩掩，在危急时刻的逼迫下一步步转换成撕裂和深挖。女儿的行动是没有转折的，母亲的行动是预定失败的。这近似于零行动。戏剧的形式上的真正行动是揭示。尽管这部戏剧沿袭了诸多美国写实主义戏剧元素——比如熟练运用的心理学原理：父亲不爱母亲，却爱女儿，因此母亲和女儿之间发生竞争和妒忌；比如母亲扯谎或无意识地自欺欺人（以母亲向女儿唠叨朋友艾格尼丝的景况为典型），人们为自己和彼此构筑幻想；比如母亲包办女儿人生的爱之异化——这些似曾相识的设定在这部戏剧的逻辑上只有次要意义，是争相扯下的铺垫在最终揭示之前的布片。诺曼也像所有这些元素的来源——易卜生在《罗斯莫庄》中把未出场的爱碧特塑造得栩栩如生那样（见卢卡契的评述），更熟巧地勾勒出杰西的父亲、丈夫塞尔西、哥哥道森、嫂嫂、儿子瑞吉、母亲的朋友艾格尼丝等一干形象，他们好像就站在这栋房子周围，是未走进房间而被我们“看见”的人。戏剧中情绪爆发的顶点，发生在母亲将女儿的病情和盘托出，而女儿痛苦于属于自己的真实为什么被剥夺了知悉权，让渴望牢牢把握自己的意志失去可供做判断的基本信息。
    我们看到，就这一“最终揭示”而言，技术登峰造极的剧作家，并未超越奥尼尔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等剧作中给出的命题，并未逾矩于“好人可怜”“相爱的人彼此折磨”这类现代悲剧公式。爱的竞争并未使她们彼此有太深怨恨，而归于次要；母亲对女儿的人身控制、役使，也并未招致女儿的强烈抗争，甚至未被说破；在女儿亮出要自杀的打算后，母亲如一般真实的母亲一样，竭力试图寻找自己的过失，想赢得机会让女儿重获生活的乐趣。戏剧罩着温情的光晕。带着在鼓楼西看过《丽南山的美人》的预期的观众也许会失望，这不够狠。（须知，经由品特的《回家》那纯恶的家庭，才有《丽南山的美人》纯恶而有理由被杀死的母亲。戏剧所给出的发现在观众道德承受力的围困下，取得进展是多么不容易。）在我看来，这部戏剧攻其一点所要说出的重要之事，就是反对励志。杰西曾试图向着家庭和社会意识形态中人应该的样子改变自己，并屡屡受挫，而她的觉醒正是认清是怎样的自己就是怎样的自己，而再诱人的励志愿景也是别人加之于她的虚幻。在杰西讲述自己坠马事件上，我们看到了这一诗意的高光。母亲无论怎样想尽办法希望为杰西补偿、改变，都展露了励志的粗陋、不贴切。励志之于自我就是一种异化。杰西执意自杀的行动，就是在坚决地反对励志。
    这是《晚安，妈妈》之于美国的价值，是它对美国意识形态的挑战所获得的价值。它对我们千千万万家庭中的人、走出家庭又操演着成功学的人，也是有价值的。然而就其借助家庭伦理剧所揭示的，对于中国现实是还不够的。这部剧不免有点儿温情、民主、知识化。（可以想见日本剧团的演出在情境上会更加敷贴。）剧中的母亲尽管也对子女施行过人身控制，但可以说她是在不自觉的人性状况下这样做的，而她在危机情形下被激发出反思意识，能够在需要说出真相的时候说出真相，这是有一定教养基础的，透露了一个强调对等关系的社会背景。而在中国的很多家庭中，这样的教养基础却难以期望。我们有更难于面对的复杂情形。此外，集苦难于一身的人物遭遇，就像《最后的晚餐》那样的设定一样，容易让我们感到个别，而不易联想自身所处的普遍状况。我宁愿写一个戏，一个更普通、无疾病和特殊遭遇的人，那人人都说是简单而有益的事，他不想做，不做，不可能做，就像站在关上的地铁刷卡机前不能走出车站。并且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