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四 “阉割自己、自毁形象,用诗书写一个时代的忧伤”,诗人老四如此定义自己的写作,他曾在一首诗里写道,“除了写诗,他还是一个不称职的记者/一个三流编辑/除了文字,他从未参与过任何生产力的制造”。在诗歌里,老四喜欢剖析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在两者的冲突里观照人性、反省个体“本真”,以个人体验反映历史、群体经验。当他开始进入小说写作后,他将这种诗歌特性进行了延续。 2014年,在经过了一部“羞于提起”的长篇青春小说以及某些模仿之篇之后,老四终于摸索出自己的小说之路。“时代青年”成为他小说的关键词,这往往是一个叫“吴越”的青年记者,游走在异乡,他是这个城市普通的一员,但总不断走进那些阴暗的角落,他是都市“零余者”。老四一再描摹他们,因为唯有不断袒露他们的精神处境和生命样态,他才能找到自己。“灵与肉在大地上厮杀”,老四以此界定自己小说的意涵。他小说里的人物回到感性,在欲望的体验、思考中生成对现实处境的拷问。也或许,这种厮杀里跳动的生命力,正是他最为关注的。 记者:“时代青年”是你小说的一个关键词。无论是《镜子之城》还是《今日小雪》中的青年们的生活都有一种共通性,试图从庸常中寻求突破,《镜子之城》似乎由一种荒诞的形式展开,《今日小雪》则显示更为普遍的状态——交谈中发泄,然而生活一成不变。张元珂说你的小说关注了都市“零余者”的精神处境和生命样态。 老四:“中产”成为标签的时代,那些奋力奔向中产的年轻人,充满了激情和愤懑。以自我为中心的这一批年轻人,脱离了原来的家庭,游走在不同的异乡。他们身上有着怎样的身份标识?我身处其中,是他们中的普通一员,这让我感到一丝恐惧——我必须离开他们,把他们当作我的敌人或者朋友,才能看清他们的本质。 我的脑中总浮现着一个年轻人:青年记者吴越,他是我的化身,但更多的不是我,是我眼中所有人的集合。他的内心不断下沉,不断走进那些阴暗的角落,那些人性的龌龊是如此美丽。一个人只有彻底袒露自己,才能找到自己。 吴越的形象越发饱满,他出现在我的很多小说里,有时候是主人公,有时候是龙套,有时候被全世界抛弃,有时候成为全世界的王。那个偶尔坐在小酒馆里自斟自饮的年轻人,身上迸发出一座城市的光芒。 熟悉的生活总是在小说中不断回环,这也是一个值得警惕的现象,有必要陌生化吗?目前我还不能脱离他们,但我总要脱离。我有一个长篇小说计划,把触角伸向遥远的1945,那些经历了胜利的年轻人,在胜利的光环下会有怎样的愤懑?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希望从自己熟悉的环境脱离,去和一群过去的年轻人对话。 这就构成了一个矛盾体,我热爱当下,也热爱遥远的过去,时间在碰撞,我们不可能一无所获。 记者:你小说里的青年生活在异乡,但这个异乡难以安放自我,故乡也早已变样,它不是安乐乡。但你将乡村或是处理在远景里,如《镜子之城》里“我”们逃离城市的避难所,或是将其安置在人物的对话里,如《今日小雪》里小米口中错乱的乡村图景。 老四:我至今无法在小说中处理我所认为的乡村,所以有时候干脆不去处理。于是,乡村就会成为一个背景,或者影子。这当然让我不太满意,但在和过去的乡村彻底告别之前,与其人云亦云述说乡村的不堪和愚钝,还不如把它当成一个影子。我这一代乡村青年,身上早已没有了土地的痕迹,乡村和城市再也不是二元对立的敌人。那些留在故乡和出走远方的年轻人,都已失去了过去所谓的那个“根”。村庄更多是作为一个居所而存在,所有年轻人的生活状态都是一样的,用着同样的手机,上着同样的网络,打着同样的工,娶着同样的媳妇。 老一辈的乡村书写再也不可能发生了,因为一旦发生,其虚假性昭然若揭。失去了二元对立的乡村和城市,只不过就是两个相互依存的点而已。小说中要逃离的城市没那么可怕,要回到的乡村没那么神圣,只不过是从一个厌倦抵达另一个厌倦,桃花源只在南方某县的旅游景区里,不在我们的生活中。 记者:你在创作谈中说喜欢“镜子之城”这四个字,并为之写了长短诗各一首,短诗被用在了小说里。“所有的城市落满镜子,乡村落满镜子/以及原野,南部山区和大明湖水面上/空气中填满镜子,透明,光洁/我和另一个我之间是时间凝结的镜子/词语的镜子,口型的镜子”,“镜子之城”包含了你对现下城市与“我”之间的某种真实的连结。 老四:城市是一个平面,镜子是另一个虚拟的世界。真实有时候太血淋淋了,我需要钻进一面镜子里去,用自我设置的防火墙抵挡外部世界。在最初写那首长诗之前,自然看过欧阳江河那首著名的《玻璃之城》,玻璃是透明的,透过玻璃,对面有一个虚虚实实的世界。镜子像一座湖,把我们这个世界装进去,那些游荡的湖水,正适合我们钻进去游玩。 记者:其实你最被熟知的身份是诗人,小说是何时开始又为何介入到你的写作中去的? 老四:2005年那个秋天,我真正开始写诗。在写诗的最初阶段,我不甘心地想写小说。然而每次都失败。有时候找不到故事,找到故事了又找不到结构,找到结构了又找不到语言。差不多十年,笔下的大部分文字被分了行,我也成了一个诗人。 生活无限精彩,而语言却越来越匮乏。2008年大学毕业后,用一年时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2011年出版,现在羞于提起,那只不过是被归入青春文学的一个败笔。到了2014年,感觉语言的表达欲越来越强,就真的有了写小说的冲动。试着写了一个,很失败,模仿痕迹太重。后来逐渐好了,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很重要,找到要表达的目标同样重要,我想这几年我找到了。 我曾说过,如果说诗歌是辽阔的天空,那么小说则是广袤的大地,我愿意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很多人跟我说,诗人写小说会有优势,我同意,有那么一点儿语言上的优势,但更多的是劣势。诗歌思维和小说思维天然不同。也许是过去的诗歌写作存在大量虚构,所以对于小说的虚构并未存在任何障碍。文学是虚构的艺术,我喜欢虚构的真实胜于现实的真实。 也可以从职业上理解,小说中经常出现的记者吴越,“记者”应该是目前我最熟悉的一个群体。这个因自媒体的蓬勃发展而整天惶恐不安的群体,正好适合“零余者”这个形象——不只有那些小说人物一直在被抛弃,连这个写小说的人以及他的职业也在被抛弃,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这种被抛弃感,会是小说中的精彩表现。它会带来一种气韵,支撑着一颗年轻的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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