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我曾以童话作家的身份,被邀请参加在深圳举办的全国打工文学论坛并发言。我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童话和打工文学正好位于文学的两个极端,童话象征单纯美好,而打工文学过于辛酸,但我觉得,它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关系。只要悟透这点,就一定是一个大家。当然我没有悟透。在发言中,我提了一个建议:不妨让童话作家尝试一下写打工文学,让打工文学作家尝试一下写童话。或许,当打工文学作家突破自身瓶颈,写出天籁一样的童话后,我们可以把这样的童话被称之为最高级的打工文学。 这篇发言稿刊出后,受到了一位写童话的朋友责难,她质问我凭什么把童话称为打工文学,她认为打工文学是个伪命题。我想,朋友的观点在童话界比较有代表性:童话像蜂蜜一样甜蜜,怎么可以跟像野草般的打工文学相提并论呢?但是,我想反问朋友一个问题:童话的维度在哪里?它的宽度、深度和高度在哪里?童话当然可以是一杯可乐,也可以是一碗鸡汤,但我们也应该容许童话去面对、处理这个复杂而疼痛的现实,童话应该有而且必须有这样的穿透力。而在现实中,我们发现,很多读童话长大的人其实是有洁癖的。那么,这样的读者如何在现实世界跟别人相处呢,如何能容忍别人的缺失呢? 另一方面,有些读童话长大的人,发现世界并非如童话美好,竟有那么多的冷漠、残忍、孤独和痛苦,便对童话深深地失望,继而认为童话只是骗小孩子的。这便为黑童话的产生提供了土壤。黑童话是对经典童话的颠覆,如对安徒生童话《丑小鸭》的颠覆:从前有一只丑小鸭坚信自己是一只天鹅,所以不听妈妈的劝告,坚决离家出走,以便自己成为一只天鹅,但很遗憾,它最后没有变成一只天鹅,而是变成一只烧鹅,它被一个妇人抓住烤来吃了。这类黑童话有一定的现实背景,也有一定的警醒意义,但我认为这类黑童话的作者是被坚硬的现实推倒在地,匍匐在地上站立不起来,而真正的童话是要帮助人们从地上站立起来的。 有一本也被称为黑童话的《失物之书》却对我很有启发。这本书讲述二战时,有个小男孩很喜欢读书,他的妈妈得了重病,他强迫自己执行一套规定,因为他相信妈妈的命运跟他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单数糟,双数好,所以他无论做什么都要双数;如果他的头不小心撞到了墙壁,那他还要再撞一下,以凑成双数……尽管他小心翼翼,可妈妈还是病死了。丧母的悲伤与痛楚,父亲的再婚所带来的惊愕和冲击,对继母及新生儿弟弟的嫉妒与憎恶……种种这些在戴维心里形成深深的幽怨,而这些幽怨在戴维的心里织就一个幻灵的诡境。为了逃避,戴维求诸于书,他听见了书在说话,然后他便迷失在书的世界里。在那里,白雪公主是一个肥胖的、欺凌七个小矮人的婆娘,而小红帽色诱大灰狼,生下极为残忍的狼人,而狼人在追杀戴维,戴维因而陷入一个充满残酷、血腥、征伐的险境。其中最为危险的是扭曲人。何谓扭曲人?虽然恐怖、冷漠是我们所处世界的真实一面,但为此而任由自己的误解、自私造成自己孤僻、狭隘、怨怒、嫉妒等性格的人,便是扭曲人。扭曲人对戴维威逼利诱,妄图使戴维出卖灵魂,成为他的傀儡,做这个阴暗世界的国王。在漫长的历险中,戴维已不再是刚进入这个世界的狭隘怨怒的小孩,而是内心充满着爱和勇气,懂得宽恕与体谅的赤子。他揭穿了扭曲人的伎俩,识破了国王的自私和《失物之书》的秘密,战胜恐惧和诱惑,坚守住了内心的赤诚,而在那一刻,扭曲人、国王、狼军和所有恶魔便一起灰飞烟灭。 这本书是一个童话吗?无论从主题、内容上,还是技法、篇幅上,这本书都突破了传统童话的范畴,所以有人认为这不是童话,甚至不是儿童文学,因为它的口味太重了,从而把它归于成人文学的范畴。而有识之士则把它称为少年成长冒险小说。而我的看法是,称这本书为少年成长冒险小说固然可以,但它依旧是一本童话,而且是一本真正的童话:它以解构传统童话的方式来重构童话精神。 传统童话之所以存在、流传,被千万孩子喜欢,是因为它温暖、神奇,讲述不同于现实的奇异经验,从而给孩子无限的遐想空间;而它之所以被质疑,被解构,是因为它跟现实不符,譬如传统童话观里,童话有一个经典的结局:王子与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样的童话观饱受质疑。而我们相信童话时,往往只相信童话的喜悦与美好,却忽视了童话的艰难与担当。 《失物之书》并没有落入到这样的俗套,更没有逃避现实,作者正视我们遇到不幸时曾有过的委屈与怨恨,更洞察这种怨恨对心灵所造成的损害,而这种损害只有爱和宽恕才能修复,只有爱和宽恕才能帮助我们寻回那些曾经失去的事物。也就是说,爱和宽恕,而非幻想与魔法,才是童话的根本精神,这种精神其实我认为就是这个世界的根基。所以我说,童话不仅是一种文体,而是与诗歌一样同为两种古老的本源性精神。不过,这种童话精神以及由此产生的童话美学,超出了传统童话的框架。 从文体的角度看,虽然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有各自的基本盘,但我想它们的中间应该有一个中间地带,互通有无。我觉得这个地带很重要,也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挖掘。事实上,幻想小说和成长小说便是在这个空地上长出来的。在儿童文学史上,儿童文学是一个不断在拓宽的概念。 我认为,曹文轩老师的古典主义美学就是处在这么一个中间地带,它既是儿童文学,又是成人文学。前段时间,我阅读《曹文轩论儿童文学》一书,触动很大。我想:是不是任何时代的人,都以为自己是个现代人?李白是怎样处理他的现代性?苏东坡是怎样处理他的现代性?曹雪芹是怎样处理他的现代性?现代与古典,永恒问题和现实处境,始终是摆在作家面前的问题。曹文轩老师以他的古典主义美学来回应现实问题,如《草房子》 《青铜葵花》等。这个答案已经得到国际安徒生奖的确认。那么,我们的答案呢?其实,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还是要先问一句:我们有问题吗?我们的问题在哪里?法国新浪潮导演戈达尔有一句话说得太好了:“我们发明了许多钥匙,但是锁在哪呢? ”如果我们能找到属于我们的问题,我们就能找到一生的“情人” 。我认为古典主义美学就是曹文轩老师一生的情人。儿童文学作家也应该有问题意识,这会带给我们很多思考、启发和动力。 那么,我的问题是什么?我一直在反复追问“童话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与我自身的遭遇有关。一来,小时候我没有读过童话,在某种程度上我没有受到传统童话的束缚;二来,在阅读众多哲学、神学、人类学方面的书后,我开始读安徒生童话,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一直想找的,原来在安徒生童话里都有,譬如故事、诗性、哲学、神性;三来,我是因为经历了汶川大地震而突然开始写童话的,而直至写童话后才感觉自己活过来。所以我很好奇,童话到底是什么,这个之前自己看不起的东西,为什么能散发出如此动人的力量,让一个人复活? 我首先从文学史去寻找答案,但文学史没有告诉我答案。据说文学已经不去追问答案,而把这问题留给了哲学。儿童文学史告诉我,童话一方面起源于各种民间故事,这叫民间童话;另一方面也起源于法国宫廷的沙龙里面,这叫文人童话。童话的英文名是fairy tale,中文意思就是精灵故事,法国上流社会通过编织精灵故事来娱乐,这些精灵故事不乏暴力和色情。例如原版的《睡美人》 ,睡美人醒来的时候,是发现自己怀孕了的。后来通过格林兄弟等人的努力,清除了这些故事中的暴力和色情成分,但没有完全清理干净,即使在今天,我们也依然可以在《格林童话》里看到有些故事还挺暴力的。例如《白雪公主》的结尾,那个后妈最后穿着火热的铁鞋,一直跳到倒在地上死了为止。这其实说明了一点:童话不在于它原来是什么样子的,而在于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其实是一个哲学问题。文学和哲学始终是脱离不了关系的。 那么,童话跟哲学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认为童话与哲学的关系,并非只是指童话故事里蕴含着某些哲理。好的童话,自然会呈现某种程度的哲理。而是说,在本体论上,童话跟哲学有很大关系,甚至超越哲学而抵达信仰的层面。 譬如,柏拉图认为世界上有两张桌子:一张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桌子,可看见,可触摸,千奇百态,各式各样,美中不足的是,这张桌子会磨损,会毁坏,因此不是完美的;所以,柏拉图认为还有第二张桌子——一张理念中的桌子,这张桌子不高不矮不大不小不黑不白,它是完美无缺的,它不会磨损,它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日常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桌子都是对它的模仿,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看见它,无法坐在它旁边吃饭,喝茶,写作业。它只存在于理念之中。 我认为还有第三张桌子。这张桌子在日常中随处可见,它会磨损,但我们喜欢它,可以体察到它的欢乐与忧伤,它也是有生命的,有尊严的,有灵性的。那么,这样的桌子是由什么做成呢?我从意大利诗人、童话作家罗大里的一首诗《需要什么》中找到了答案,他说:“做一张桌子, /需要木头; /要有木头, /需要大树; /要有大树, /需要种子; /要有种子, /需要果实; /要有果实, /需要花朵; /做一张桌子, /需要花一朵。 ” 请看,这样一张桌子,原来是由一朵花做成的。这第三张桌子,由一朵花做成的桌子,我想大概需要张开诗歌和童话的眼睛,才能看见吧。 这第三张桌子超越了哲学的界限。在众多哲学家中,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尼采。尼采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章第一节,提出了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为负重的骆驼(在尘世中,唯有背负着重担,才有可能获得幸福) 、骆驼怎样变为勇猛的狮子(这个狮子否定一切,摧毁一切,其实就是尼采提出的“超人” ) 、狮子怎样变为纯洁的孩子。孩子为最高的层面。但遗憾的是,在成为孩子之前,尼采成了一个疯子,他堕入了虚无和疯狂。 我想,如果尼采读一读童话就好了。因为,读童话,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孩子。而也只有孩子,才能看见那第三张桌子。 终上所述,我认为,经验的宽度、体验的深度和精神的高度,构成了童话的维度。这其实也是整个文学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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