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德彬 卡夫卡在《地洞》中说:“以前那种生活,既没有任何希望又没有保障,只有危险。如今,我正当壮年,可是一颗心却一直无法安宁,总是担心自己会死在暗绿色的地衣之下。我经常会梦见贪婪的野兽,它们老是久久地徘徊在地衣周围。地洞外面的敌人有很多,敌人的帮凶更多。它们虽然是一伙的,但有时也会相互斗争。”欧阳德彬的小说里常常弥漫着这样的情绪。 孤立而绝望的个体,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欧阳德彬笔下永远的主人公——“张潮”,他在城市里奔忙、浮沉,放纵身体,内在无力甚至虚无。但他的内心却始终有一个希望——把自己放置在城市边缘简单的出租屋内,紧闭斑驳的房门,享受自由和安宁。 相较于同龄写作者,他的人生经历似乎要丰富一些,大专毕业后四处打工,从北方辗转到南方,在轮胎厂当过车间工人,金融危机中是被裁员的第一批人;当过无业游民;也在基层机关当文秘写讲话稿,最终他辞职考研,做了作家南翔的硕士生。伴随这一路辗转生活的是欧阳德彬写下的一百多万文字。写作于他,是一种不得不为,因为里面有快乐和意义。 记者:“逃”,却无法逃脱,亦无处可逃,我觉得是你小说里一个重要的主题。你的小说里总在写你与鸟城的无法融合,然而乡村回不去,另一个所谓的海岛也不能作为安顿的所在。为什么总在试图阐释这个? 欧阳德彬:逃离是文学的永恒母题之一,也可以说逃离是一种美学。我追求的是个体的文学,便有意躲避宏大叙事,将个体生活与情感的细枝末节用小说呈现。我生活在两座城市,肉身的我生活在深圳,却又试图在小说中建构另一座城市——鸟城。深圳是无数个人的城市,鸟城则是我一个人的城市。在深圳,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在鸟城,我充当造物主的角色,有时候造物主也会化成鸟城中的一个角色,沉浸在自己演绎的歌哭里。我努力建构自己小说中的独特世界,而不是让小说充满平庸无趣的城市地标。我把自己的处境投射到小说主人公身上,以便拉开距离来审视自我。城市代言人的角色,恰恰是我要努力回避的。 我从乡村到城市,这些年肉身漂泊,精神流浪,好像永无尽头,这些精神状态便投射到小说世界里。鸟城的人也是如此,与生活的环境存在着永恒的矛盾,便自然要逃,抗衡不了便逃,毕竟人在环境面前永远是脆弱的。乡村也不再是儿时的乡村,变得粗鄙不堪,思乡也显得矫情。在远方的城市生活久了,乡土观念已经十分淡薄。我即使写小说,也不会写乡村题材。从乡村逃到城市,在咖啡馆学着别人的样子喝咖啡,但又不完全是都市人,甚至在城市生活多年,依旧土得掉渣,根本难以完全融入,总是处于尴尬的状态。小说中的“伶仃岛”看起来像是远离人世的伊甸园,其实主人公还是被世俗的牵绊与烦恼所围绕。逃到岛上,逃不开纷繁的记忆。不出多久,城市又会把主人公召回去,要生存,要生活,便不得不回去。鸟城用弹力绳索洞穿他的锁骨,他怎么逃,也会被拉回去。这其实就是现实与理想之间永恒的拉锯战。 我在一篇散文中写过: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不断逃亡,只把故事和记忆留在身后,是都市生活的秘诀。 记者:你用无数个“张潮”表达的是孤独的个体,这个个体在卡夫卡的“地洞”里,他畏惧的洞外的一切,这洞外的一切在你笔下也大多是现代城市。城市让你不安么?在城市里生活着的“张潮”为什么如此孤独?就像你小说里不时提起的“狼”。 欧阳德彬:现代都市确实让我不安。这是一个没有多少安全感的世界。商场的扶梯有时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高耸入云的高楼塔吊会在狂风中倒塌,电梯总是发出奇怪的声响……最近几年换了很多间出租房,我总是想千方百计寻找小堡垒一样坚固的住所。孤独是自由的代价。我喜欢独来独往,无法忍受迟到,有时候惜时如金,有时候又很懒散。没有人不孤独,只是偶尔嘻嘻哈哈意识不到孤独罢了。在城市生活的这些年,我喜欢独自游荡,常常钻进城中村小巷,观望别人的生活,看菜摊,看卖鱼,体会那些人间烟火气。从市中心到了那些小巷里,置身那种氛围中,才感觉活得脚踏实地。所以,我在小说里写了一个“桂花巷”,主人公在里面活动。 记者:唐诗人评论你说,很多作品“带着一股文学青年的怨气,这些情绪在情爱故事的力比多宣泄里,埋伏在个体迷茫的命运感中”。你的小说人物,身体的放纵连接着内在的虚无无力,有一种刻意的颓废化,似乎这样也就形成了对现代化进程乱象的绝对逆反。为什么刻意写这样放纵的青年? 欧阳德彬:唐诗人博士堪称高明的读者,能看出小说文本背后的一些东西。不仅这篇小说,我的很多小说都这个调调,不怎么明亮,更不小清新。高大全光伟正的小说范式早就成为过去了,作家早就应该放开手脚去写了。个体的性情当然要大胆呈现,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评说。 去年我在《广州文艺》头条发表中篇小说《独舞》,有评价说:“这篇小说就讲述故事手法层面和语言角度还是有可圈可点的地方,男女主人公也塑造得鲜活灵动。我个人不太喜欢张潮这样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姿态,我觉得至少是缺乏一种广义上的侠肝义胆。假如一个男人不努力想着靠艰苦的奋斗挣钱,以养活自己和家庭,那才是可悲。假如大家都这样颓废消极,这个社会基本上就无望了。”我只能说自己跟他的价值观差异很大,人家高歌猛进,我偶尔享受一下内心真实的消极颓废怎么了?很多时候,消极恰是积极,颓废恰是自由,沉默恰是发声的方式。再说了,往往是那些不怎么“积极”的人,创造了大量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我感谢他们读了我的小说提出批评,但我依旧我行我素,写作更是要按自己的路子来。我很喜欢卡瓦菲斯的这句诗:“你会永远结束在这座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记者:有一种对“80”后、“90”后写作的评价是,这一代写作者的时代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文学也富足得甚至过剩,他们的生活里也没有多少波澜,时代赋予他们的是琐碎,他们依赖自己的成长经验写作,写作多是私人情绪的表达。且不论这样的论断是否偏颇,它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这一代写作者的某些现实。你的小说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是私人情绪的表达,对照这个论断看有一点意味。 欧阳德彬:我也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别人的评价也不会左右我的写作。我只顾着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我二十多岁时写的小说确实情绪化,夹杂着书写的快感和激情。现在三十岁了,再写同类题材的话会适当掩藏情绪。但我很喜欢自己二十多岁时写的小说,我知道自己只有在特定年龄才能写出那样的小说。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书写方式,都带着自己生活的印迹,都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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