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届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IN单元演出剧目《被诅咒的人》—— 极致背后的“欲望庆典” 伊沃·凡·霍夫 《被诅咒的人》剧照 《被诅咒的人》剧照 在当下欧洲较为活跃的戏剧导演中,旅居荷兰的比利时导演伊沃·凡·霍夫以其丰富多变的剧场语汇、简洁洗练的美学表达、深刻尖锐的思想触角以及个性化的经典重构方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近年来,他执著于戏剧与电影、表演与空间关系的探索,将装置艺术的理念、影像蒙太奇的手法、心理分析式的演绎嫁接到剧场表达中,不仅延展了戏剧对话当下、深究人性的可能,而且愈加强化了其鲜明的导演标示。这些特色在他最新执导的作品《被诅咒的人》中得到集中体现。该剧由法兰西喜剧院演出,并成为今年7月第70届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IN单元的开幕大戏。 该剧改编自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大师卢奇诺·维斯康蒂于1969年自编自导的同名电影,通过1933年德国纳粹盛行时期一个钢铁家族的衰落和消失,展现了大动荡时代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残杀、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以及不同政治力量之间的矛盾与斗争。由于影片在揭示纳粹阴谋与罪恶的同时,还涉及到了家庭内部母子乱伦、恋童、弑母等有违道德伦理的情节,所以一经推出便惊世骇俗。而影片中,权力和欲望对人性的扭曲、对精神的摧残,奢华、狂欢背后纳粹法西斯泯灭人性的罪恶行径、专制独裁的狂妄野心,也使该片成为战后极具反思价值的电影力作。47年后,凡·霍夫将该片重新搬上舞台,虽然历史背景发生了变化,但当同样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命运走向呈现在舞台上时,那些穿着当代服装的人物所呈现出来的“戏剧事件”却依旧令观众不寒而栗。究竟是原作中的“历史”在左右观众的情绪,还是重新演绎的“当下”在震颤观众的心灵? 剧场版《被诅咒的人》延续了凡·霍夫一贯的改编思维——“重构”经典:“重构”不是对经典文本的还原、解构,而是重新探寻经典与时代的关联、打捞经典中的人性隐秘;让重构与现实形成互文,而不是经典文本本身。这种改编思路,使凡·霍夫得以跳出原作的拘囿,自由地进行全新的“创造”。体现在该剧中,便是通过极致化的视听手段和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把对权力和欲望的疯狂追逐融入到人物的日常行为中,揭示其邪恶的发迹过程和恶劣影响,把对现实的恐惧与不安,引向对人性的阐释与反思中。 这是一场有关欲望的邪恶的庆典。身陷复杂的政治斗争,约奇姆男爵竭力想维护埃斯贝克钢厂的地位,然而一场阴谋却在家族内部悄悄进行着。国会纵火案成为剧中所有人命运的转折点,尽管每个人的诉求不同,但他们无一例外成为了邪恶的同谋者或牺牲品。索菲有着“麦克白夫人”的野心和私欲,对情人弗雷德里克爱情的占有、对儿子言行的操控,让她迷失了本性,变得冷漠、孤傲,她与贪恋权力的工厂小主管弗雷德里克、崇拜极权的纳粹军官阿尔切特一起,成为“靡菲斯特式”的魔鬼代言人,加速了整个家庭的分裂、人心的分离和价值观的崩溃。他们清除异己的行为,是欲望不断膨胀的过程,也将他们引向了邪恶的深渊。康斯坦丁依靠SA冲锋队的武力,狂妄自大、滥用职权,他与冲锋队将士们的纵欲享乐与肉体狂欢,展示了一幅文明、道德秩序坍塌后糜烂荒淫的生存图景。马丁从小生活在爱和善缺失的环境中,他的美来自异装癖的嗜好,他的爱来自对索菲的依恋、对女友的性的宣泄以及对女孩的变态的玩弄,他本可以成为这个家族产业最有权势的继承者,却在阿尔切特的引诱下,一步步走向了极端与残暴,变成了邪恶操控下的杀人工具。原作中,马丁以纳粹的名义“杀死”了索菲与弗雷德里克,而舞台上,马丁在将深红色的染料洒向裸体的索菲的同时,还不忘用枕头敲打、折磨她,飘散的羽毛与索菲瑟瑟发抖的身子相互映衬,没有借助任何武器和毒药,索菲在马丁无尽的羞辱中,同情人一起走向死亡。至此,家族中的老一代均已离去,从未了解过爱和善的马丁成为纳粹的代言人。剧终,凡·霍夫让扮演马丁的演员脱去了纳粹的服装,走向前台的骨灰坛,面向观众将所有死亡者的骨灰缓缓地涂在自己身上,然后奔向舞台深处,面朝观众席扣动了机关枪。震耳欲聋的枪声、扑面而来的血色画面,瞬间击破了剧场的平静,恐惧与不安的气氛在剧场中蔓延。 剧中,凡·霍夫以近乎极端的人物行为和情绪发泄,重拾对人性的审视与批判,把纳粹上升期人们内心世界普遍的癫狂状态,同躁动不安、理性沦陷的现实加以对照,从相同的时代落差和没落感中,揭示了罪恶的发迹之路,表达了对欧洲日渐抬头的民族主义和极右势力的担忧。邪恶的庆典之上,人人都想成为胜利者,可是凡·霍夫却用一次次死亡告诉我们,所有人都是欲望斗争的失败者,他们给后人留下的最大遗产不是财富和自由,而是人性的残忍与野蛮。 凡·霍夫是驾驭舞台空间的高手。他常常把舞台变成“解剖”人性的实验室,而不仅仅是故事的发生地和叙事场景。在这个实验室里,演员表演的间离性得到极大强化;每一次细节的呈现、每一个场面的调度、每一种技术手段的运用,都为导演精心掌控,成为揭示人物情感世界、内心状态的手段;舞台空间的物质性、历史性均被抽离,行为动机的可视性、戏剧表达的丰富性使演出空间放大、变形为充满象征意味的心理空间。凡·霍夫的舞台创造是敏锐的、严谨的,它是空间想象的迸发,也是情感元素的汇集。这些都在剧场版《被诅咒的人》中得到全面体现。这是一个藏匿了历史与文本的舞台空间,它的背景是光荣庭院雄伟的宫墙,前区中央平铺着巨大的暗橙色地板,背后矗立着一块方形的LED显示屏,后区的左右两侧放置的衣架成为人物换装的场所,前区左侧是化妆台,右侧则并列着6副棺材。演出的意义就是在舞台不同演出区域的穿插、叠加以及演员与整个空间的相互依存中完成的。 以对于死亡的处理为例。该剧共出现了6次死亡场面,每一次“死亡”凡·霍夫都赋予了其不同的含义。像第一次约奇姆男爵的死亡,就安排在哈尔特与巩特富有亲情意味的谈话之后。此时,整个光荣庭院的灯光大亮,尖锐的火车汽笛声震耳欲聋,四名管弦乐手奏起了低沉的乐曲,所有演员(家族成员)面向观众站立,摄影师带着摄像机环顾观众席一周,将观众的表情显示到了背后的LED大屏幕上。约奇姆走向右侧的第一个棺材,在他身后,弗雷德里克举起手枪做出了枪杀他的动作。而躺进棺材的约奇姆并没有闭上眼睛,他在挣扎、在呼喊,变得愈加恐惧、绝望,直至呼吸完全停止,这些表情、动作都被一一呈现在了LED屏幕上。整个过程,凡·霍夫没有用一句台词,却借助灯光、音响、音乐、视频等综合手段,清晰地展现了约奇姆死亡的原因和氛围,而且将死亡的过程仪式化:既要暴露邪恶对生命的摧残、对正义的践踏,同时还要通过台上台下不同空间的对接,将死亡的实施与恐惧扩展至整个剧场,观众与演员一样,见证了死亡,也是凶手的同谋。第四次死亡发生在康斯坦丁身上。舞台上,康斯坦丁与冲锋队队员们陷入了荒淫无耻的身体狂欢中,就在此时,阿尔切特、弗雷德里克带着党卫军展开了血腥的杀戮,枪声、惨叫声与纳粹的动员声、铺张的血色瞬间将舞台空间渲染得恐怖、残忍。弗雷德里克将一桶鲜血倒向了挣扎中的康斯坦丁。汽笛声再次响起,康斯坦丁赤裸着走向棺材,为他送行的依旧是站立的演员和乐队,只是音乐变成了摇滚的节奏,一种疯癫的屠杀状态与屏幕上惊悚的眼神和血淋淋的面孔交相呼应。凡·霍夫用极致纵欲后的死亡,展示了政治斗争的惨烈与血腥,他在用整个舞台空间为一种罪恶送行,也把人性的批判融入其中。 影像可谓凡·霍夫舞台空间表达的重要元素。《被诅咒的人》中,影像介入的方式主要是通过纪录片播放、现场同步摄像、前期画面植入三种方式实现的。纪录片播放的影像主要源自1933年的视频资料,画面中不断出现的军工生产、机械齿轮,在渲染时代氛围的同时,也成为战争车轮的隐喻:虽然二战已经过去70年了,但是战争和武器依然在威胁着人们的生命。现场同步摄像制造了剧场的蒙太奇效果,打破了戏剧与电影的界限,它一方面以特写的方式放大着每个角色的表情,记录下角色内心欲望的每一个细节;另一方面,伴随着镜头的切换,现实空间与影像空间的交错、并置,画面蒙太奇与场景蒙太奇的衔接、对话,又使整个叙事空间呈现出复调特色。而在这种复调的舞台空间上,演员没有了隐私,他们的一切对观众开放,演出的过程也变得清晰、可读。 《被诅咒的人》是笔者观摩的凡·霍夫的第三部作品,加上之前的伦敦新维克剧院的《桥头眺望》和阿姆斯特丹剧团的《排练之后/假面》,三部作品都源自改编,虽各有立意、风格多变,但是却在改编策略上有共通之处,即从人性的角度丰富原作戏剧性内涵,以自由、极致的空间拓展戏剧叙事的全新可能,从情感的宣泄与表演的间离中将戏剧提升至古希腊悲剧的高度,拉近戏剧与当下、观众的距离。对凡·霍夫而言,戏剧就是一次战斗、一次搏击,一场通向灵魂、真理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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