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走走 黄德海:其实孩子的人生,也是母亲的人生
走 走 黄德海 黄德海:你不久前写的“棚户区”系列,我觉得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在你此前的作品中,只存在一个青春期和青春期过后不久的女孩对童年的检视,她对童年最大的看法是怨怼——如果不是那样,怎么会有这样的“我”,这样一个郁郁寡欢、心思复杂、跟社会格格不入的“我”?如果我们把青春期的问题往童年上归因,大概谁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在“棚户区”系列作品中,我看到一个越过了青春期障碍,开始出现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复合在一起的“童年”。这个童年,像你自己说的,“‘我’接受了作为他者的养母的爱。建立一种稳定的关系其实也是在放弃我对我自己的专制”。青春期视角下的童年,整个社会仿佛都欠着自己,其实那不过是一种随突然长大而来的幻觉,等这种对抗性幻觉消散,你对自我的保护也好,你所谓的对自我的专制也好,就慢慢放松了,一个经过反思的童年阶段出现了。这样的童年,就可以避免你朋友所说的出卖童年的嫌疑。你想过没有,你在哪种童年里,自己和被写的人更多的得到了安慰而不是冒犯? 走 走:应该说,内心活动最接近童年原貌的,肯定是我早期的那些。最新的“棚户区”系列,很多是从我养母口中听来的关于我的童年故事。早期的作品,我只能从我唯一拥有的自己的记忆与情感中去捕捉我以为的事实,所以是向内的写作。很遗憾我那时太年轻,没能由此对生命本质有所领悟。我养母身上有很多值得一写的故事,当年金宇澄说,“你只要写好你妈妈就够了”,当时我心气盛,觉得那是利用题材之便,他说过后我便再也不碰。 写这组的时候自己生了场大病,和养母年轻时的大病经历有所重叠,我们两个都向对方有所敞开,我也开始向外的写作。这一次的系列里,我回看我长成的生命故事,交织进她的人生。其实孩子的人生,也是母亲的人生。另外生病本身也让我意识到,就像我出生后被放弃一样,在我自己的意识之外,总有其他力量存在。所以写着写着,我也明白到:我不只是我以为的一个人。我也和我笔下我曾经相处过、曾经认识过的任何人,任何不好的但我必须接受的事物一起生活。我们总是和他人一同生活,我们和他人的相处方式塑造了我们,实际上再构了我们。可能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这组文本同时向内又向外,有了一种妥协。 另外,我觉得无论是“棚户区”还是早期的那些,其实都谈不上安慰或是冒犯,安慰或冒犯,都是基于“自己是与众不同”这一点,都有某种居高临下。我只能说,我自己得到了满足。因为我真诚地描述了和自己有过交集的众多他人的生活。 黄德海:所谓的内心活动和童年记忆,并不是一个所谓的客观存在,而是可以被不断理解的一段经验,你理解到什么程度,这个童年就起什么作用。我从“棚户区”系列里看到的,是此前的不少怨愤情绪被清理了,其实等于在写作中重新过了一次童年,更新了童年经验。比如你写作过程中意识到的,“我不只是我以为的一个人”。“我们总是和他人一同生活,我们和他人的相处方式塑造了我们,实际上再构了我们。”写作,就是驯养这些他人以及自己,跟这些人“建立感情联系”。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向内写作”,认知他人,认识自己,进一步梳理自己的来路。这不是一种好的写作方式吗? 走 走:其实我不觉得早年的怨愤有什么不好。我今天也没法自信地说,我真的放下了那一个个瞬间,一幕幕我从未遗忘过的场景。如果你觉得我清理了,不是我重新过了童年,而是我讲述的能力提高了,它们随着我平和的诉说而看似变了样。今天的我有足够的写作能力将事情重新排列组合,使它们符合我需要的结局。但事实上,我不愿意更新自己的童年经验。我明知它在哪里。我现在只是在它周围种上树,种上花,我清清楚楚地看着它说谎,但是别人不知道。 我觉得很难描述这种说谎的比喻。我描述了他人的生活没错,因为我无视了那部分自己。我没有掩盖,但我现在是以“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的态度在说。这其实也是一种说谎。写这一组的几个月里,我自己的精气神不算强悍,而且我真的想去了解自己的生命。也许这个阶段的文本改行茹素?我没有感觉到它对我的掠夺和压榨。也许是因为我明白了生命状态就是与他人、他物共存,所以我必须努力和他们/它们建立起责任关系,我学着善待我养母,也善待我身体,焦虑感有所减轻。当然这也使我怀疑:它们到底是散文还是小说呢? 黄德海:你关于文体的担忧,我觉得是过虑了,或者这种担忧根本上是一个误解。我们现在太容易把自己归为某种文体的写作者,好像小说天生跟随笔有差别,随笔又跟论文有差别,论文又跟什么什么有差别。我觉得这是后置的概念影响了写作,写作应该没有这么多条条框框,一个介于虚构和非虚构的作品,一个不知道是散文还是小说的东西,只要是一种尝试【随笔(essay)一词的本义】,那就是好作品,至于属于小说,属于散文,属于随笔,跟写作者本身无关。对我来说,我才不管一个作品该归入哪一类,它只要给了我启发,我受益良多,这就够了。“努力和他们/它们建立起责任关系,学着善待养母,也善待我身体,焦虑感有所减轻”,我觉得这就是好的写作。 走 走:希望你说的是对的,这也会给我的写作一点鼓励。对现阶段的我来说,重要的是看清这个时代“永恒的当下”,目前我的力量还有所欠缺,所以只能靠时间空间的转换来消解掉一些写作能力的问题。从这个角度继续深化,将良知、敏锐呈现出来,是我可以走下去的一条路。另外我觉得遗憾的是,直到目前为止,我很多文本只停留在嘲讽、批评阶段,还没有写出自己的世界良图。我认为美好的、干净的、正直的心理空间,应该是什么样的风貌呢?这也许也和你批评我的,“取法乎中,仅得其下”有关。如果能“取法乎上”,我也许也会呈现出不一样的写作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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