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作家。现任《世界遗产地理》杂志主笔。曾任资深文化记者十年,多次访问海内外思想、文化、政治精英。自2005年起,多次报道“诺贝尔奖颁奖盛典”。著有访谈集《在时代的痛点,沉默》、《在异乡的窗口,守望》等,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我的神明长眠不醒》、《黑暗纪》,随笔集《黑暗的声音》、《白天遇见黑暗》等。 受访者:夏榆(作家,媒体人) 采访者:徐伟(媒体人)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首次颁给记者——白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维奇,让世人意识到,记者作为世界的沟通者和声音的传递者,所承载的价值与能量。 作家夏榆也曾是一位资深记者,在纸媒的黄金时期,突发事件、海湾战争、地区冲突、恐怖袭击……都成为他报道的对象。他并非战地或调查记者,而是选择从文化、艺术、历史的角度,来切入和观察时代风云的变幻。他遍访国内外知识界、文艺界、政界的精英人物,将他们的声音变成笔下汩汩的文字。他要求自己“不仅依靠记者的眼睛观察这些纷繁的人事,也要用作家的头脑注视时代的变迁”。2016年12月,他的两本访谈集《在时代的痛点,沉默》与《在异乡的窗口,守望》出版,这是他十年文化记者生涯的回顾与总结,也是他为诸多时代谜题交出的一份精神答卷。 徐伟:两本新著收录了你十年记者生涯的采访精华,除了可见的文字作品,记者经历带给你思想和视野上的最大收获是什么?对你观察世界的方式有何改变? 夏榆:思想的突破能力,视野的无边界限制,这是我以为的收获。我的记者生涯始于新千年,这个时期的中国社会,尤其民间社会有蓬勃之力,公共空间构筑健全,新闻媒介强劲崛起,新闻业兴盛,媒介的竞争呈现良好态势,新闻的专业主义成为行业主流。我负责的报道领域是知识界,包括艺文界,关注其间的思想潮流,关注杰出者的表现,这是我的职责。当时我的心愿就是将尊敬的杰出人物逐一访问。开始是国内,后来是国际。开始是艺文界人物,后来是思想和知识精英。这样的访问让我超越生活现实,看到这个世界杰出人物是如何思想,如何生活,如何面对他们自己和外部世界。 徐伟:穿梭于不同的文明地域之间,是否时常感受到强烈的“文明的冲突”?记者是一个沟通世界和传递声音的角色,你如何理解记者在文明对话中的功用? 夏榆:我更大的体会是“文明的滋养”。到不同的国度,就看到不同的人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我说有很多地方,我们不到达就难以看见,有很多人,我们不遇见就难以识别。你只有走出去才能看到真相。比如我在布拉格城市广场,很少看到全副武装的特警,人们在夏天席地而坐,且歌且舞,那种人的自由状态令我震撼,当然布拉格人的自由也是他们经过奋斗获得的。伊斯坦布尔,在我到达以前,对这样的具有伊斯兰色彩的城市怀有想当然的恐惧感。然而去过之后,看到人们普遍的精神安详,即使是斋月这样万众聚集的时刻,这个城市的市民都秩序而文明地在城市的公园、草坪席地而坐,他们离去的时候都会带走垃圾。我去蓝色清真寺,恢弘、瑰丽、壮美,上千人席地祈祷。清真寺卵石铺就的地面一尘不染,卵石幽光发亮。当然有恐怖袭击,但这是外部力量带给他们的恐怖,他们也会表达政治抗议,如同静默祈祷是他们生活的构成,抗议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以为这都是健全社会的基本形态。 记者在文明对话中的作用,我觉得很简单,就是说出你看见的事实和真相。 徐伟:在你看来,怎样的对话才是有效的、有价值的?一个好的文化记者应该具备哪些素质? 夏榆:具备理解力的对话是有效的,深入到思想和心灵的对话是有价值的。要实现这样的有效和价值感就需要深厚而广博的积累,不只是知识的储备,还有思想的储备,阅历的储备。重要的还要有价值观,你的视野具备某种文明的维度,这时候你与人的对话才显示出意义和价值。好的文化记者,首先要是个有质感的人。有智识,有判断力,有价值观和精神立场。 徐伟:你曾提到一种语言或文化隔绝的状态,“一个地区的人不了解其他地区的人,一座城市不了解别的城市,一个国家不了解别的国家,”(《黑暗的声音》代跋)在这种封闭、阻隔、误解、冷漠甚至仇恨的状态下,如何成功抵达采访对象的内心,让人愿意向一个陌生的访问者敞开心扉? 夏榆:人性是不可阻隔的,人心是不可阻隔的。寻访也是求证,不管我们到哪里,如果怀有一颗求真的心,怀有人所应有的诚挚,没有一扇门是不可打开的。只要记者建立了职业的良好信誉,就会有机构接受你的采访申请,并做相应的安排。 徐伟:你曾说,对著作的阅读是容易的,但对著作之外的那个人的认识很难。你是否也遇到过“坚硬”的对话者,难以攻破其心理防线?你会如何处理? 夏榆:就经历而言,我觉得在国外,人们其实都有一种文明的教养,就是对媒介的尊重。对媒介的尊重就是对公众的尊重,对公众知情权的尊重。因为他知道记者不是个人,是代表媒介及其身后的公众。接受访问意味着保持对话的姿态。所以没什么问题是不可问的,也几乎没有什么人是不可访的。我倒是觉得在中国,因为有些媒体新闻业职业信誉和公共品质的丧失,社会对它的尊敬感也减弱。 徐伟:20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也是一位记者,她的“乌托邦之声”系列都是非虚构的口述体,采访了大量的历史事件当事人。诺奖对非虚构写作的肯定,是否也在提醒我们重新审视非虚构作品的文学价值,重新界定文学的范畴? 夏榆:瑞典学院并非是文学的终极裁判所,诺奖也不是判定文学的绝对标尺。事实上,它只是一个尺度。诺奖对出版市场有某种影响,作家,好的作家不会为它写作。他们只为自己的内心写作。为自己的价值体系写作。当然,对于获奖作家来说,诺奖可以使作家的寂寞写作生涯被荣耀之光所照耀。在获奖以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注意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过她的了不起在于,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下——比如在流亡和迫害中,她都能按照自己的信念坚持写作。 徐伟:在新闻写作之余,你也进行大量的小说创作,许多世界文豪都出身记者,比如海明威、马尔克斯、乔治·奥威尔等,记者经历对一个作家的小说创作会有何影响?在虚构与非虚构两种文体之间,你如何做到自如切换? 夏榆:我欣赏的由记者转为小说家的,还有奈保尔、加缪。新闻职业带给作家的影响就是广阔的社会视野,深入社会和人群的能力,对世事和人心的洞察了解。还有就是对公共事务的熟知,以及公共表达本身的专业性。虚构与非虚构,对这两者都要有清晰的文体意识,两者之间有叙事技艺的差别,要有清晰的界别意识,还要能自如掌握技术,如此切换就是自然的。 徐伟:中国的文学作品在西方的接受度很低,很难有世界级的畅销作品,如何看待这种现象?目前来看,中国文学是否正在缩短与世界文学的差距?你如何看待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问题,文学该坚持自我,还是与世界主流接轨? 夏榆:畅销,不是杰出文学的唯一标准。(当然,不畅销也不是杰出文学的唯一标准。)中国文学在世界范围的传播和接受是个大话题,非我所能胜任。文学当然最应该坚持自我,杰出作家的写作并非为了畅销,也不是为了跟主流世界接轨。事实是相反,世界因为体现其文明,才发掘和呈现杰出作家。没有好作家的社会当然不能算文明的社会,索尔仁尼琴说:“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我所说的好作家,是指艺术地呈现世间真相的作家,热爱人类正义,也有表达勇气的作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