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阳平关》中谭鑫培(右)饰黄忠,杨小楼饰赵云 “伶界大王”谭鑫培,生于1847年,卒于1917年。今年既是他一百七十周年诞辰,也是他逝世一百周年纪念。说来很有意思,书法、旧诗、京剧这些最有代表性的中国传统艺术,总会在某个时代诞生出一位大宗师,这个人出现之后,便是万法归宗,天下混一了。即如书法之有王羲之,旧诗之有杜甫,于京剧,这个人非谭鑫培莫属。 由于时代条件的局限,谭鑫培并没给后人留下更多资料,只有七张半唱片、若干剧照以及一部目前不知所终的电影 《定军山》 片段。但所谓“公之不泯者,不系乎画像之存不存也”,谭鑫培的历史地位与功绩,早已成为无可争议的史实。而且谭鑫培的传人及再传,留下了为数不少的音响资料,许多看过谭鑫培演出的人,也写了大量回忆文字,都能够让活在当下的人,一窥这位“伶界大王”的煌煌事迹。 今天说起来京剧的形成标志,各种官方和非官方的史籍上,都会写着“四大徽班进京”。事实上那个时候与昆剧一争高下的“乱弹”,与我们如今所听到的、看到的京剧,还差得很远。即使到“前三鼎甲”程长庚、张二奎、余三胜的时代,演员所追求的,还是“质胜文”的“实大声宏”。变革,即从谭鑫培开始。 谭鑫培的变革,最重要的还是“顺势”,顺潮流之势,也顺自身之势。之前的京剧老生,分类泾渭分明,“安工”“做工”“靠把”,主唱工的武工不灵,主做念的嗓子不好。只有到谭鑫培的时候,文武兼擅,将各种表演方式融会贯通,还在唱腔中借鉴青衣、花脸、老旦的旋律。这在程长庚这辈人看来可能是离经叛道,说他“声太甘”“靡靡之音”。但谭鑫培的戏,比起前人大概好听、好看了许多。 即使是 《空城计》 《洪羊洞》 这样以唱工为主的戏,他也有很精彩的身段;即使是 《南天门》 《一捧雪》这样以表演为主的戏,他也把唱腔修改得凝练夺人;更不用说他从花脸移植过来的 《珠帘寨》,亦庄亦谐,唱念做打并重。试想一下,如此“通而不杂”的艺术搬上舞台,比起京剧草创时期的演法,吸引力不知道增强了多少。 表演手段的融合与革新,只是谭鑫培超越前人的一方面而已。演剧观念的升华,也是谭鑫培名垂青史的一大原因。京剧虽然在声腔与剧目上多承袭汉剧,但表演的理念与法则,更多地借鉴了昆剧。那种“写意”“简练”“适度”的精神,与其他传统艺术是一以贯之的。 这点上,谭鑫培又是一个奠定者。他不但会演不少昆曲戏,更把很多昆剧高超的理念,拿来改造皮黄。比如他对 《空城计》 唱词的缩减,对《四郎探母》 唱腔的改动,对 《连营寨》 舞台调度的处理等等。 但凡谭鑫培演过的戏,可以说没有一出他没动过。小到一句唱词、一个出场,大到一场戏的取舍、一个角色的去留。他的改动,都经得住市场与时间的双重考验。时至今日,京剧舞台上的传统老生戏,大都还遵循着谭鑫培创改的格局。这不得不说是艺术领域的丰功伟绩。 谭鑫培影响所及,“无腔不学谭”。后世京剧老生行开宗立派的艺术大师,余叔岩、言菊朋、王又宸、谭小培、高庆奎、马连良、周信芳等人,都是从谭派起步,在谭派基础上形成了各自的风格。其中的余叔岩,又影响了后来的孟小冬、谭富英、李少春、杨宝森等人,依旧是各人有各人的特色。 同是 《战太平》“头戴着”,余叔岩与言菊朋唱得就不一样;同是《摘缨会》“劝梓童”,余叔岩与谭小培唱得也不一样;同是 《乌盆记》“未曾开言泪满腮”,孟小冬、谭富英、杨宝森唱得各具特色,跟谭鑫培的唱片也不一样。这就像是看王羲之《兰亭集序》 的临摹本,唐人冯承素的是一个样子,欧阳询的又是一个样子,到元朝赵孟頫写出来跟前人还不一样,可谁也不能说他们不是王氏书风。不一样,恰恰才是可贵之处。 这种流变很值得研究。谭派艺术是有广谱性的,它让京剧老生艺术形成了一个非常完整,并且具有生命力的艺术体系。 说到变化的问题,学谭的人,无论是业界票界,总有人喜欢矜于一句唱词、一句唱腔、一个身段,说“这个是谭派,那个不是谭派”,通常用来显示自己的正统性。其实谭鑫培的艺术,本身就处在一种变化中,今天重听谭鑫培留下的七张半唱片,可以说没有一句是“死腔”,他对旋律、节奏的掌控力极强。真正出色的艺术大师,舞台表演一定不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同一出戏,因观众群体、演出场地、临场状态的不同,每场演来皆有变化。 这种变化背后,是一种整体的艺术观,不单纯追求哪一句或者哪一个动作好。有人说谭鑫培 《托兆碰碑》“碰碑”前的“甩盔”是绝活,《琼林宴》 的“踢鞋”何等玄妙,这类记述更像是一种噱头,反而降低了谭鑫培的艺术高度。谭鑫培,以及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等这些继承者,能将观众带入到一种情境中,然后便是各人的自由王国,怎么唱,怎么演,都对。变化,才是生命力所在。 谭鑫培的历史贡献,并不局限在老生一行。从舞台艺术上说,他对武生宗师杨小楼、“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等艺术大师的教益太大了。梅兰芳在 《舞台生活四十年》 里有很多记载,特别写到看过谭鑫培 《捉放曹》 舞台演出之后,给他带来醍醐灌顶般的启迪。荀慧生也在 《演剧散论》 中,专门写了看谭鑫培 《失空斩》 一剧的收获。虽说“隔行如隔山”,但也“隔行不隔理”。谭鑫培的艺术理念,几乎成为京剧生旦净丑各个行当奉行的公理。 舞台之外,谭鑫培对京剧“演员中心制”的形成也有很大贡献。在“四大徽班”时代,京剧以班社为主,并不强调演员的主体地位。正是从谭鑫培开始,“演员中心制”逐渐形成。无论是剧目的创作、编排、演出,还是市场的营销运作,都以演员为中心,具有主动性。此后京剧群星璀璨的时代,正是在这种良性规制下形成的,这才真的是“泽被后人”。 1917年5月10日,谭鑫培病逝于北京大外廊营一号谭宅。他的女婿、名老生演员王又宸献上了这样一副挽联:“天产异人,为梨园空前绝后;世称一派,兴戏业述古编新”。“述古编新”这四个字,是对谭鑫培一生卓著功业的最佳写照。 一百年过去了,很多有识之士说,“京剧到了要寻路的时候”。其实何止京剧,许多传统艺术都到了要寻路的时候。一味复古与盲目创新,都是病态的行为。从谭鑫培的生前一百年与身后一百年里,或许可以总结出一些道理,为解决当下的问题提供一种思路。古人说“告诸往而知来者”,纪念先贤,继承传统,应是为了更好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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