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仰文化 我相信爱 ——杨绛 杨绛先生纪念文集《杨绛:永远的女先生》,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 书中共有51位作者的46篇文章,从不同的侧面回忆了其与杨绛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也生动地反映了杨绛先生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 在围绕该书举办的读书会上,多位作者、学者向读者描述了他们心目中的“女先生”,勾勒出她“信仰文化、相信爱”的人生,以及对人生的不懈思考。 感受一种精神与人格 主持人周绚隆(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2016年5月25日凌晨,杨绛先生走完了她105岁的人生旅程。最新推出的这本《杨绛:永远的女先生》是一本纪念文集,一共收了51位作者的46篇文章,大家从不同的角度回忆了和杨先生合作、交流的点点滴滴。 陆建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我想,我们纪念杨绛先生,一种是回忆曾经与她相处的那些生活场景,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阅读她的作品。 杨绛先生的著作非常耐读,有一种古典的风格。哪怕像《干校六记》这样的作品,讲到她在“文革”期间受到的一些委屈,但她写得很克制,不表现愤怒,这样的文字反而更有一种感人的力量。 我特别希望大家在纪念杨先生的时候,去重新阅读她的文字,从那些文字里感受一种精神与人格。 主持人:作为后辈读者,杨绛先生深深打动我的一点,就是她总是要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和实践结合起来,这从她晚年的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里提到的自我修炼是一致的。 特别是在编《杨绛全集》的时候,她讲了一句话,就是要弃恶扬善,凡是对别人不好的东西、不能给社会提供向上力量的文字,一律弃而不收。这也是在她高龄以后,对好多东西有深度的思考以后,在情感上和价值观上应该是超越了很多东西。 陈众议(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钱锺书先生说过,“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杨绛先生也是如此。他们两位好像毕生追求的,就是给后人留下一些读书的心得。 杨绛先生说过,我立志一生不说违心的话,不做违心的事。我觉得她最大限度地做到了。因为,在过去的那些岁月中,要做到这些是不容易的。两位先生似乎用他们的智慧,避免了很多我们能想象得到的“麻烦”。这种“麻烦”,不仅仅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也有可能是自己出于冲动做一些举动或说一些话,但他们总是尽量克制。 也正因为如此,我有时候想,后人评价他们的时候能不能也有点克制?比如,现在对杨先生的翻译有各种挑剔,但翻译其实是没有止境的事,我们对前人的努力应该表示尊重。只要是翻译的作品,永远不能说这是最好的。尤其是当代的语言发展那么迅速,我们的表述正在不断丰富着。 于殿利(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编审):因为出版钱先生手稿集和杨先生 《走到人生边上》的关系,在杨先生102岁和103岁生日的时候,我都去拜访过她。那些经历让我非常感慨,也特别受益。 第一次去拜访她的时候,因为她知道我们要去,早就收拾好在等着我们,门铃一响,她就走过来了。一开门,就和我们握手,那个慈祥的面孔,让我当时瞬间感觉就是把你融化了,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坐下来聊天的时候,她那种玩笑的、幽默的话语,让你感觉到什么叫大师风范。尽管,年事已高,但她还是那样幽默、那样时尚、那样浪漫。 今天,我想说的是,她留给我们的财富,不止是她创作了多少作品,不止是她整理了钱先生的笔记,还有一种值得后人反复咀嚼的精神营养。 杨先生是多情的 主持人:大家都知道,杨绛先生在生前做了两个重大的决定:第一,把所有她和钱先生的稿酬所得捐给他们的母校清华大学;第二,把自己收藏的有文物价值的东西全部捐给博物馆。她把自己的后事打理得这么理性、干净,可以说是彻底把自己从尘世中解脱出来了。 白永毅(清华大学校友总会副会长):杨先生说,清华是有情的。实际上,这么多年作为同事,在我们和杨先生接触的过程中,我们深深感受到杨先生是多情的。 钱先生和杨先生早就商量好了要捐出他们的稿酬。钱先生是1998年去世的。2001年9月,杨先生宣布把她和钱先生的稿酬捐献给清华大学。 而在更早之前的一个大会上她说,以后我有能力的话就要设一个奖学金,这个奖学金不用谁的名字,就用“好读书”作为奖学金的名字。设立奖学金的目的是,资助贫困而又勤奋学习的学生完成学业,将来学成以后报效祖国、报效社会。那天,她在会上特别讲述了当时她和钱先生怎么商量这个事情的经过,大家听了都非常感动。 从2001年开始到现在,累计有614位清华学子获得了“好读书”奖学金。对这个奖学金,学生们都很珍惜,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鼓舞。所以,在2008年左右,学生们自发成立了“好读书学会”,来推动校园里的读书活动。所以说,杨先生留给清华学生的精神财富是无限的。 因为这个奖学金的事情,这十多年来我和杨先生有比较多的接触。我跟她接触越多,越感觉她是亲人。 主持人:还有一个情况,杨先生和钱先生很少对外讲,据我所知,在设立这个奖学金以前,有很多读者给他们写信,有人在信中向他们诉苦,提到自己生活困难,杨先生和钱先生也是给过对方资助的。 作家王海鸰讲过一个细节,她有一次在电话中和杨先生交流时,说自己写得很辛苦。杨先生说不要这么辛苦,为什么要这样呢?她说为了钱。杨先生就对她说,你要是钱不够,我可以帮助你。王海鸰说,“当时自己很惭愧,因为我当时是在编电视剧,挣的钱已经不少了。”好多人不了解杨先生这一点,总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很清高,其实她对人是有一种大爱的。 心里一直装着中国文化 主持人:请问陆先生,在您看来,像钱先生和杨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文化立场是什么样的? 陆建德:我觉得杨先生做人是非常低调的,但她和钱先生两位都是有主心骨的人。 读他们的东西多了,就越来越为他们内在的坚强所感动。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杨先生和钱锺书先生一样,他们对自己的祖国有着深深的热爱。他们骨子里是非常坚定的爱国者,但他们从来不标榜。 有一些东西是刻在心里的,不会磨灭;是刻在树上的,越长越深。他们对祖国这样一种深深的感情,读者可以从他们对文字的爱中感受到。他们一生是和文字打交道的,并且努力要把文字提炼到更高的水准,这就是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致敬。 陈众议:上世纪80年代,曾有媒体追问过钱先生和杨先生,你们回国的时候正是中国最困难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回来?他们的答案是——中文,为了中文。他们没有说其他更多、更响亮的话语,他们的回答就是为中文回来的。如果在国外继续待下去的话,他们担心会和母语渐行渐远。 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在国外留过学,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昨天晚上做梦都是用外文做的了。那时候,你就有点害怕了,害怕自己不断地疏远自己民族的文化。当然,最不好的一种现象就是,有些人喝了几年洋墨水,就轻易认同别的文化否定自己的文化。而杨先生他们的外文、中文都那么好,我想这和他们心里一直装着中国文化有关。 钱先生和杨先生是非常情趣相投的。 我曾经问过杨先生,你们怎么保持这种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她说很简单,我是个贤妻,钱先生学问大,我就把大桌子让给他,我自己用小桌子。钱先生忙着看书,我去买菜做饭。电灯泡坏了,我就爬上去换灯泡……杨先生始终在相夫教女,承担了知识女性所能承担的一切。 主持人:杨先生曾经讲过两句话,她说我信仰文化,我相信爱。这种“爱”包括了两个层面,一个是人与人之间的爱,另一个是对家庭的爱。 杨先生对钱先生的呵护是伴随终身的。 有一个细节是我自己亲历的,因为要出《复堂师友手札菁华》一书,我到她家谈相关的事情。她亲自把这些东西抱出来让我看,让我念她公公钱基博老先生为这批东西所写的题记,最后一段文字写道:“余常患儿子不谙世故,兀傲自喜,诋痴儿不解事。今读袁昶书,曰子弟能有呆气方能读书,今儿辈皆有软熟甜俗之韵,奈何!辄欲以此为诸儿解嘲,何如?”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杨先生马上站起来跟我解释说,“‘软熟甜俗’其实是指他的宝贝小儿子说的,不是指钱先生。” 可是,她的公公明明说的是“儿辈皆有”啊,当时我听到这个话马上就乐了,但没敢跟她争辩。 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杨先生打交道很多年,杨先生是很讲原则的人,她对文化的信仰表现在她对文化的爱和支持上。 在我的记忆当中,杨先生从来没有就一本书的版税提过任何条件。出版《复堂师友手札菁华》前,在我们和她探讨出版方式的时候,杨先生说这是比较专的书,文化价值比较大,但卖不了多少钱。我不要你们的稿费,你们只要印好、定价不要太高就好了。 “我信仰文化,我相信爱。”杨绛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永远的女先生。 (本报记者 黄玮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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