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0日,中国“二十四节气”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已有几千年历史的二十四节气,包含了人们对四季变化转换规律的总结,是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 恰逢二十四节气申非遗成功之时,著名学者余世存最新力作《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顺势推出,画家老树倾力绘制24幅节气美图,成为第一部全面解读二十四节气的国民读本。 近日,新湖南客户端记者对话余世存,听他解读中国人千百年来证实的存在与时间。 每一节气都有它的功用和价值 新湖南:为什么想写下《时间之书》?为什么觉得“时间是最好的朋友”?在这之前,您写过《大时间:重新发现易经》,上次您也说到在研究易经。为何对时间特别感兴趣? 余世存:这本书是应《国家人文历史》杂志之约开专栏的结果。我也曾问一个知名的历史学家,二十四节气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历史学家张口结舌。我才意识到,传统文化的这些学问在现代学术中是极为边缘的。就这么写下来,写了整整一年,真正成了我的研究成果。 时间是最好的朋友。对没有阅历和反思生活的人来说,这话没有意义;而对理解它的人来说,这话有各自的场景、感念和安慰。我在写节气时,也体会到人们说的“日日是好日”,每一节气都有它的功用和价值,每一时间都在整体的意义上帮助我们,无论是让我们积累,还是让我们休止。 我们身边大多数人失去了时间感,人人以为自己的生存是一个偶然,存在是唯物的,是当下要牢牢抓住什么的。很少有人意识到自己与时间、空间有最深刻的联系。我们每个人都携带有时空的代码,就是我们彼此交流或档案上的时空信息,我们的这一信息或时空代码与新的时空形成良性、惯性或恶性的互动,但我们对此互动日用而不知。 新湖南:老庄、易经与节气时间,存在某种共通。与现代科学不同,中国文化似乎更倾向于“生命哲学”,一种世界观和宇宙观,我个人认为中医也是如此。您怎么理解时间在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中国人中扮演的角色? 余世存:有朋友说,中国文化是时间性的,西方文化是空间性的。时间确实在传统文化和古典中国人那里有重要的意义,比如老庄道家讲长生久视,我们普通人追求好死不如赖活,等等,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中国人对时间的把握较为精细。无论是大时间尺度的玛雅文化,还是对时间不太关注的印度文化,以及西方文化,都不如中国文化对时间的感受敏锐细腻。 但有意思的是,中国人的时间意识是循环的,不是线性演进的,中国人对时间虽然重视,在西方人眼里,却是长期停滞的文明。黑格尔就感叹中国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国度。 写时间简史,看到先人对节气时间的理解,就像是一个非常有审美能力、有科学精神也有善意的人,在与时间进行莫逆于心的互动,是一个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个人就是我们中国的古典文化。 真正的信仰,其发生源起就是先民对时空大化的感受 新湖南:《时间之书》的远景似乎是老庄哲学,但具体篇目和表达又是以儒家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等德目来遵循、恪守时间和环境之变?儒和道如何在您身上融合? 余世存:你的这个感受是对的。我说过,宋明以后,儒释道在中国上层、下层都实践着合流的历史过程。今天的中国人尤其是知识人,如果还强行把它们分开来取法就有问题。我在《立人三部曲》的序里还说过,儒释道耶回都是现代人的思想资源,如果一定要区分出中国人与他者,那么中国人就是内释(儒释道)外耶(耶回)。 我这本书的序题叫“行夏之时”,孔子说他的为邦之道是,“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我发挥孔子的这话,在全球化时代,孔子的“行夏之时”之说,就是采用公历时间,享用各国产品,保留中国元素,怀抱人类情怀。 新湖南:您曾写过《非常道》《中国男》《小民大国》等,被誉为青年学者、思想家、公共知识分子。后来开始转向研究老子、易经、时间,您如何看待自己身上的这种“转变”?现在如何看待“社会”与“自身”的关系,如何理解信仰? 余世存:这种转变是从青春走向中年的必然,跟从热烈的生活退回宁静的书斋没有关系。我的文字不是学院的、书斋的,我的文字仍是战斗的、撄人心的。在某种意义上,我对做一个知识人有些自觉,我们身上背负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知识或思想使命,我们的努力仍在给社会提供有效的思想资源,仍在校正、安顿世道人心。 我这些年经常使用“绑架”一个词,我们自身的生活或使命不能为时代社会裹胁绑架,要活出自己并不容易,这需要有至高的信仰。真正的信仰,在其发生源起上,就是先民对时空大化的感受。它跟我们现在的拜物教、拜金主义、物质主义一类的信仰不是一回事。 节气时间中的物候是比GDP更重要的生存指标 新湖南:古老的农耕文明日渐消隐,牧歌已经远去,作为中国古人生产生活的指南,这种根植于时间中的生活方式和生存观,您认为还在对我们的现代生活施加怎样的影响?我们为何还需要它? 余世存:我的理解是,现代生活有超越时空的一面,但同时仍离不开具体时间,对时间的感受和安排,仅仅以一分为四的一年四季来做参照是不够的;以一分为十二的月份时间来做参照也是不够的。只有把24份的节气时间纳入进来,现代生活的时间才不仅仅只是人文的,人道的,而是涵有自然、天道的。 随着节气时间从传统中从背景里走出来,参与我们当下的生活,我们会创造出更丰富多样的生活。我们会用节气时间来校正网络时间、手机刷屏时间、技术跟风时间、拜物拜金时髦时间、单位变异时间,等等,我们会从日常生活的理性或物质生活理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那种人性的、生命无限丰富可能性的东西会在我们身上复苏。 所以,我觉得从节气时间开始,我们个体的日常生活和人生感受的时间才算真正开始了。年轻朋友借助于节气时间,可以认知自己的生命已经完成的阶段和有可能抵达的境界。 新湖南:节气、物候在当下似乎更趋向于一种纯粹美学上的理解和感受,这一关于时间的文化和文明模式,如何体现它的“旧邦新命”? 余世存:节气时间中的物候是一个非常好的生存指标,比如过去的乡村,春分前后,燕子是否飞回自己家里安居是一个有意义的事件。如果自己堂屋里没有燕子安个窝,对人的打击是很大的。我相信,今天的节气时间会出现新的物候,这些物候会让我们对生存环境,对自身和共同体的德性有一个及时的检验和考量。 比如霾已经是一个重要的物候了,可以说,节气时间中的物候是比GDP指标、物价、房价更重要的参数。 现代人最大的问题之一是丧失时间感,身心紊乱焦虑 新湖南:我们有自己的生物钟,可以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存在一个时间。如何调和身体内外的时间,是一个隽永又优美的奥秘。能否谈谈您理解的人在时间中的使命。 余世存:比如立春节气是“天下雷行而育万物”,这是提醒人们春天是生发的季节,植物、动物都生发繁荣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不能伤春的。所以接下来的雨水节气是“君子以思患预防”,既说明君子应该注意不干预自然界的生发,也应该注意周围是否因为雨水不够而难以生发。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故事我没写进书里。咸丰皇帝的才智一般,比不上兄弟恭亲王,但他让父亲看重立为太子就是因为他的老师教了他几招,其中一招就是,跟众王子一起打猎时他一箭未放,父亲问他,他回答说:“此方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据说他的父亲道光皇帝称道他:“此真帝者之言!”从这个故事说明,人在春天开始也要生发,但要注意有所约束,不能因为自己要发展而毁灭了他者。 新湖南:我们如何调整、确定、开始自己的时间,如何在时间中获得安顿? 余世存:现代人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丧失时间感。全球化的人类文明的成果之一就是现代人对时间空间的超越,而忽略了人是此时此地的存在,人的身心仍有生物钟。如果时间感丧失,生物钟紊乱,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就会出问题。 当然,时间感对现代人的意义不仅仅是健康方面的,也有人生幸福和意义方面的。从时间感的角度,我们可以观察很多社会现象。比如“成功人士”这个词,只中性地说它的人生阶段的话,它基本上是指人生秋冬之际的状态;但年轻人正处在人生的春夏阶段,所以年轻人根本不应该羡慕成功人士的生活,也不应该仿效成功人士的生活。因为春夏阶段,还是要耕耘,要播种,要吃苦。我在书的自序里引过一段话:“年轻人,你的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但现实社会里,很多年轻人却没怎么付出就想过成功人士的生活,不仅痴心妄想,而让自己的精神焦虑不安,酿成自己人生和社会的种种悲喜剧。 那么成功人士呢?秋冬阶段的人生应该怎么度过呢?从节气时间来说,秋冬阶段,既是收获的季节,又是散财的季节。很多人把春夏秋冬的生长收藏当作人生指南,但最后一个藏字,一般人的理解是有问题的。藏不是聚敛的意思,不是囤积的意思,对人生人身来说,它更是清廉的意思,是退场的意思,更是洗心退藏于密而生出智慧的意思。成功人士的生活,有一个重要的考量,就是他是否退场,是否散财;如果他只是把财富收割了藏在自己身上,那就会招来灾害。老子说过,多藏必厚亡。那种贪婪收藏而非清廉散财布道布施的生活,会把这种成功人士钉在人生社会的耻辱柱上。 新湖南:日常生活中,您如何与身体内外的时间相处?您现在如何理解时间? 余世存:我也是在向古典中国人学习,比如苏东坡、朱熹、王阳明、顾炎武这些人的实修功夫很不错,我也曾经从静坐、站桩、持戒中受益,感受身体内外的差异。回到身体内的“知止知定”中,是对身外热闹繁杂世界的一种有效的补充和校正。 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把精气神安顿调伏把握好了,可以说是给身心充电补充能量。当然,我现在的功夫还比较浅,还没有修到出入自如的地步。 我同意康德意义上的理解,时间是我们的先天直觉形式。我们个人获得时间感,意味着我们的“重生”或“再生”;但很多人没有自己的时间感,他们只有社会的时间感、圈子的时间感、单位的时间感,他们的人生就只是本能的、因循的、一次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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