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陈应松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39.80元 我比较擅长抒情,满脑子都是好语言,我的语言帮助我到达了那个村庄。 苔草、鳖蛋、黑鹳庙、鬼虫、土怪、兰花、山精木魅……陈应松的新书中这些古老的词汇,仿佛长满了青苔;同时又与现代的词汇交融。通过书中喷涌而出、连绵不绝的词汇,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目光,如同高速相机的镜头,对准荆楚腹地深处那些最不被关注的乡村,呈现出贫困绝望之下野蛮原始也最为生动的一面。 “陈应松新作中的绝大部分风景文字,都充满着一种根本无法排遣掉的紧张、焦灼与绝望感。事实上,正是依凭着如此一种个性化特色极其鲜明的语言,陈应松才能够在他的这部《还魂记》中既完成一种吊诡的艺术想象,也完成了对于现实社会犀利深刻的艺术批判。”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王春林特别注意到陈应松的语言。 当然不止是语言。当各种闻所未闻的故事以虚构的形式出现在《还魂记》中时,我们依旧会为这荒诞的生存场景感到震惊、愤慨、疼痛。陈应松想要追寻的不单单是普通个体的故乡记忆,而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真相。《还魂记》是一副广阔而隐秘的乡村风情画,也是一曲挽歌,却在作家的笔下被歌唱得活灵活现,跌宕起伏。 中华读书报:在《还魂记》里,村民皆因喝了村长家结婚筵席的假酒而成了瞎子,黑鹳庙村成了名副其实的瞎子村。在设置如此荒诞诡异的情节和故事背景上,您是怎么考虑的? 陈应松:因为瞎子村的男人都喝假酒瞎了,看不到这个回来的半人半鬼的鬼魂,会有戏剧性。瞎子村肯定会灌入一些东西,它叫黑鹳庙村,有许多在屋顶做巢的黑鹳,在村庄上空飞来飞去,而且黑鹳与一个楚王的传说有关。我喜欢布置一个诡异和荒诞荒凉的小说环境,写小说没有暗示是无趣的,小说就是寓言,小说就是把想说的话不说出来,但其实你已经通过小说场景、故事本身、象征暗示告诉了读者。相信读者的领悟力,相信他们可以与我对话,相信我的幽默他们会笑,相信他们喜欢我说一半留一半的智慧与狡黠。 中华读书报:写村庄的背后,实际上也关注了国家民族之痛。小说创作中最大的难度和挑战是什么? 陈应松:写作者都有野心。有的是把野心藏在背后,有的是全敞开了。我不太喜欢野心这个词,我写了这个小说后,只是觉得生和死是多么的让人缠绵伤感。我读屈原的那些诗,感到他在哀叹生死。由个人而上升到国家民族固然是不错的,但没有个人对生死的苍茫感悟,国家也是虚幻的。比如,我去乡下,吹着田野上的风,踏着土疙瘩路,坐在田埂上看荷叶池塘,看田野麦浪的时候,什么激愤,什么中东难民,什么恐袭爆炸,都是很远的,比死亡还远。活在田野和大地上,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何必有那么多不必要的情绪消费和你死我活。我不避讳我着力写了乡村的破败和司法的腐败,我的确为想象中的乡村夜哭了一回。不过,村庄总是美的。我比较擅长抒情,满脑子都是好语言,我的语言帮助我到达了那个村庄。 中华读书报:您说过希望自己的创作,能够打通各种文体,实际完成得如何? 陈应松:还可以吧。但我不是很满意,还是有点胆怯,没有走很远,怕读者接受不了。我里面有诗、散文,都在自然的小说节奏中,没有突兀感。小说是相当自由的文体,我这里是小试牛刀,让小说完全自由出入于诗歌、散文之中。另外,这个小说是所谓“野鬼手记”,既然是手记,就没有什么规则,想到什么记什么。所以,文体实验也要与你的故事写法有关。 中华读书报:“在小说中,象征不是象征,现实不是现实,人物不是人物,故事不是故事。它所表达的是另外的东西。”可否具体谈谈,您所理解的“小说的核”是什么? 陈应松:小说是另外的东西。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我已经写了30年。譬如象征,本来是个奢侈品,现在成了大路货。小说的核是什么,我不清楚,小说肯定与揭示生死要义有关。曹雪芹的小说写的是生死聚散,人生一场梦而已,故事肯定不是故事本身,后来因为分析的需要,什么揭示出封建社会衰败崩溃之类,都是强加上去的,不能把社会学者历史学者的观点用在小说上。好的小说,谁又不是甄士隐(真事隐)和贾雨村(假语存)呢? 中华读书报:在《还魂记》里,您多年的创作经验和阅读思考及丰富的才情得到了畅快淋漓的表达,但是,对于熟悉您既有创作风格的读者来说,也面临阅读的挑战。这一点您考虑过吗? 陈应松:我开始创作的时候有这方面的担心,后来书出版后,喜欢我的读者依然喜欢,这出乎我的意料。从我得到的反馈看,读者和朋友们对我的这次文体实验评价不错,作家不能沿袭自己走顺了的套路,那样写没有什么惊奇。我喜欢的是出新出奇,我讨厌工匠式的复制。对长篇我看重的是这个作家还有没有文体和语言创新的能力。读者挑选作家,作家也在挑选读者,我不准备去将就他人,去迎合市场,我写作是因为我想说话,想要说该说的话,说出我这个年纪对生死、对世界的想法。 中华读书报:阅读《还魂记》,感觉是在阅读一部长诗。诗意的语言是您的一贯特色,在这部作品中,这一特色得以更充分的展示。您如何评价语言之于小说的价值? 陈应松:引用汪曾祺的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在当代作家中,汪曾祺是第一个清醒者。好的语言印在书里那么好看,那么有意思,乏味的语言印在书里就像公文一样让人生厌,被吹得高高的那些小说,味如嚼蜡,动辄几十万字,百万字。我的长篇不可能超过25万字。我们对文字要有起码的敬畏,一个人不能说太多的话,成为饶舌妇。要节制语言,控制气息。一句下去,掷地有声,不拖泥带水。语言是按照自己生命的气息和节律出现的,在出现之初,轻重缓急都已经定好了。 中华读书报:在这样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表达中,您有怎样独特的收获和感悟? 陈应松:每次写作都会有新的收获,我完成了这样一本书,我看见了我的固执和勇气,写作过程中要克服懦弱不是容易的事情,一个长篇从起心到完成会是几年,这其实是折磨自己的过程,而且很漫长,不能让自己疯掉。是个练心性的过程,磨性子的过程。无所顾忌的表达就是与自己对峙,与自己决斗,不屑于那个自己,重建一个自己。所以写长篇的时候,有两个自己在前面,你操纵新的自己灭掉旧的自己,蜕出壳来。打败自己,是唯一的工作。 中华读书报:有评论认为,《还魂记》呈现出西方魔幻现实主义技巧与荆楚大地的“山鬼”文化杂糅而成的中国式魔幻现实主义。能否谈谈楚文化和西方文学给您的创作带来的影响? 陈应松:楚国是谜一样的国家,至今我们对这个南方小国了解甚少。不用说两千多年前,在明朝时还被称为蛮夷之地,远离中心,这种情况至今也没有什么改变。所谓荆、楚,都是荆棘的意思。研究楚国文化的人说,楚国创造了可与古希腊文明媲美的文明,它的青铜器、丝绸、玉、漆器、音乐、文字(楚简)达到了当时中国乃至世界的高峰。 在对文学理解得越来越深入和宽广的今天,写作越来越开阔,我们应该正视我们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按照几十年理论教给我们的方式写作。我的《还魂记》写作是一种回归,收回我们的文学失地,收回我们的文学故土。回归我们的文学传统、回归真正意义上的乡土文学,即按照我们的生活方式和记忆写我们的精神故事,小说是精神生活的记实。西方文学特别是魔幻现实主义可能会给我带来了某种写作冲动,但决定我写作的肯定不是西方的小说,是我自己的土地记忆和生活感受,我只能对我自己所处的世界有发言权,写不熟悉的生活就是说谎。有外国作家说写作就是撒谎,我不喜欢在小说里撒谎。我认为,虚构不是撒谎,只有真诚才能拥有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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