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比我年轻的母亲 一 我的母亲还有一个月就到八十岁了。但是她的精神面貌却好像只有十八岁。熟悉我母亲的人,都知道她有几个豪言壮语,比如:“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玩。”“只要我能爬出家门,我就要出去玩。”家里的墙上和桌子上到处摆放着的是她出去玩的照片。她经常对着这些照片对我说:“等我老了,走不动了,我就天天在家欣赏这些照片。”我和哥哥都已接近退休年龄,常常在安排退休后的生活,但总是无法理解母亲说的“老了的时候”到底是几岁。 我和母亲都有同好,就是爱写写画画。我是业余作者,虽然写作出版的东西也有几本,但并没有把当作家视为自己终生奋斗的方向。而母亲则只是在写作,她写出来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发表过。不过,母亲写的小说虽然没有发表,但写作成绩斐然,单是已经誊写出来的书稿就是十二大本(每一本是用稿纸誊写的),用来做草稿的就不计其数了,摞起来放在桌上有半个人高。 母亲她从小没有上过学,写出的这些小说,是靠查字典写出来的。这种“高玉宝”式的写作已经坚持几年了。头几年她几乎每天都在伏案写作。我下班回家经常看到的一个镜头就是:在台灯下,母亲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正在那里端坐着,一笔一画地写着她的《大海的故事》。我们一起去家乐福购物,她的专项就是要买一把好用的水笔。几年下来,她用完的笔已经快上百支了。 那部《大海的故事》小说写了两年。母亲就像一头只低头耕耘、不问稼穑的老黄牛。有时,我回家看母亲,看到她眼睛都红了,问是怎么了,小保姆就会不满地说:奶奶一天到晚写,写到半夜,劝她也不听。我哥哥有时也会对我急,说:就怪你,你看你叫妈妈写小说,她现在简直就是不要命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想当初,劝母亲写作,完全是不得已而想出的权宜之计。像这样一种让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年妇女当作家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会出此下策。 二 哥哥终于分了房子,小侄子也要上中学了。多病的父母身边没有人肯定不行。尽管最多的时候家里有两个保姆,但一旦老人有病我们还得往回跑。我们决定迁家,全家都到北京。 父母刚到北京的那天,我们去机场接机。母亲首先从飞机上递下来的是一只小塑料桶,那里面是两只小乌龟。说这是他们的朋友,无论如何不能丢下它们。我知道他们是从心里不愿意离开家乡。 居住条件是大大改善了。父亲有专门的小保姆管理,母亲只要指挥一下就行。我每天下班要路过哥哥家,就到家里待上一个小时,听听这一天母亲都有什么活动。多半是母亲发牢骚,说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非常寂寞。 渐渐地,母亲的牢骚开始升级,她把她的寂寞上升到对北京的不满,说北京人傲慢,不愿意理人。我想是她说浓重的山东话,人家听不懂罢了。后来,就连天气也不顺眼了。刮大风时,母亲就说:北京什么鬼天气,青岛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风。正赶上这两年北京出奇地热,母亲又说了:这个北京有什么好的,热死人了,我们青岛在这个时候还盖被子睡觉呢。碰上过节我们带她出去玩,她看见满街都是人就又有话了:这个北京,上哪里都有这么多的人,哪里能赶上青岛。 她不但嘴上这样说,行动上更是如此。青岛的天气,青岛的亲戚,青岛的食品,是她每时每刻惦记在心的事情。很厉害的思乡病。最厉害的是她用长途与青岛的亲戚聊天,还到处邀请青岛的亲戚来玩。这些我们都无条件支持,只要她不想家。 但是没有用。思乡病使母亲把一切的不快都归咎于来了北京。更厉害的是,她一到商场就去买回青岛准备送人的东西。她精力旺盛,完全没有老年人的感觉,七十多岁的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我老了的时候如何如何。我们也跟母亲开玩笑:那你现在是中年还是青年?但我们也担心,母亲照这样下去非得病不可。 年轻的时候,母亲曾经做过保育员工作,也就是今天的幼儿园老师,会弹琴,也会讲很多关于大海的故事。我就听了不少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的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故事很生动,都是原汁原味的来自民间的传说。我突然灵机一动,应该转移一下母亲的注意力,给她找件事情做,这样她就不会总是惦记着她的青岛了。 我说服母亲,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你所知道的关于青岛大海的故事都写下来,我给你修改修改,也许将来还能出版呢。 母亲听了很有兴趣,一再问我:能行吗?我可不识字。 我说:你写吧。 母亲对我的写作是很骄傲的。我在经济上给予母亲很多支持也都是因为有稿费。有一年过年回家,我刚领来一份稿费,八百多元,我连稿费单也给了母亲。这一个年,母亲逢人就说,女儿给了她八百元稿费钱。那时的工资一月还不到一百元钱。 现在,她自己就可以写小说,大约这件事本身就很让她激动。她让我带她去家乐福超市,买了几袋子圆珠笔,一副要开写的架势。我为她拿来稿纸,配好词典,老人家便开始写作了。 三 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一发而不可收。 她对写作上了瘾,简直就成了一个职业作家,白天写,晚上写,平时写,放假时也写。我不断地听到爷爷保姆甚至小侄子的告状,说母亲写作没有时间性,半夜还在写。小侄子更有意思,他开始与奶奶两个争词典,因为奶奶不会用汉语拼音,就自己发明了一套查字典的方法,把字典贴上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得懂的标签。这是好事情,我便大的小的词典各买两本,一人一套。 老太太的写作是很辛苦的。她要先打草稿,再修改一遍,直到自己满意了,再工工整整抄写一遍。这样算下来,她每写一篇故事,就要写三遍。我们的朋友知道了老太太写小说,都很惊奇,来看老太太时就让老人家拿出她的小说来看。老太太都是很高兴地拿出来给大家看,还很谦虚,总要解释说:我也没有文化,不知道写得怎么样。大家就表扬一番。老太太听了就更努力了,写作呈正规化规模化发展,还自己编出顺序来:《大海的故事》(第一部),现在已经写到了第六部。 母亲写小说的事情终于在亲戚朋友中传为美谈,加上母亲的思想完全没有受到社会上名利思想的熏染,她很纯洁地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件事情被哥哥的同学听到了,他在中央电视台工作,马上派来了记者,给母亲拍了一个小纪录片,那就是在全国收视率很高的“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栏目。我还被拉去作为一个“托”来诱导母亲讲述她为什么写作的体会。为了使母亲自然一些,我对母亲开了些玩笑。结果记者全部播出。节目播出以后,很让母亲风光了一阵。 夏天的时候,母亲要我们把播放的节目替她录制下来,她要带给她在青岛的亲朋好友看。我又去找了好朋友,把录制下来的带子刻成了光盘,让母亲带回去。 最有意思的是母亲做的读书笔记。她把她读过的小说里认为好的句子,会工工整整地抄写下来。她有她自己的鉴赏眼光。旅美作家严歌苓是我的好友,我对此友的文笔佩服到极点,经常要拿起来再三阅读。没有想到我母亲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对我谈起严歌苓,口气中很是赞赏她的小说语言,说是真生动,怎么人家写得那么“强”(像的意思:青岛方言。读去声)。我大吃一惊,真是太有水平了,她摘出的句子,确实是严歌苓小说中最有灵动性的句子。 我马上要来了母亲做的读书笔记,看后,不禁哑然失笑。不知母亲是什么标准,严歌苓的小说语言确有非常精彩的句子,透着一种智慧和灵气,其中的幽默和揶揄没有那种洞察人性的眼光是不能体察出的;但母亲抄写的严歌苓小说中的语言、却是一些大白话,比如:“两个酸臭的胳肢窝”“他染过的头发长了,花得像芦花鸡”“他两只小臂像毛蟹”等等,越读越可笑。后来我向歌苓复述时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母亲的眼光。 二〇〇七年,父亲去世之前,她也曾经患过脑梗,半身活动不便。因为要照顾父亲,没有住院,硬是自己吃药打针,加强锻炼,恢复到现在与正常人一样。父亲去世后,母亲还在坚持写着。尽管她对什么时候出版已经没有什么奢望,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写作生活。写作、读书使她的视野从狭小的家乡的海域打开来,伸向了更加博大的精神的领域。没有写作,她就没有目标去读那么多的世界名著,她就不能去思考一些艺术形象的东西,这些精神的东西比起她以前念念不忘的具体的事情虽然远了一些,但却深了许多,深到她体会到必须经过学习才能去理解,才能去获知。她变得沉静下来,尽管青岛还是她念念不忘的地方,那是她的家乡,是心之所系的地方;但母亲终于能够主动地选择一样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度过她在北京的晚年,则是我们做儿女的一件快事了。 当然,我也不会对母亲食言。虽然在出版界工作,但也不能将一个老人的习作公开出版。我找了年轻的朋友,自费定制了一百本图书《大海的故事》,可是母亲却真的以为那是一本正式的图书,认真地在扉页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还很谦虚地告诉别人:写得不好,多提意见。没有几天,书就发完了。后来又做了一百本,还不够送。我只得对母亲说实话,那是自己花钱做的,这才不送了。 现在,母亲已经养成了良好的写作习惯,不问稼穑,只管耕耘。看到报纸上的养生警句,会抄下来;看到人生格言,也抄下来。最后干脆一遍又一遍地在本子上给我们写遗嘱。她的遗嘱可以当故事看,一件事情,她说准备如何处理,都是要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这种写作上的爱好使她的精神世界满满得到了充实,她现在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现在更是新增加一个爱好:去看电影。什么电影都喜欢看,《一九四二》这个电影片看完后,总结说:看得心头压抑。但她还有一个总结,其实死人多还是因为日本飞机的轰炸。确实,所有惨烈的镜头,都与日本人有关。 母亲是个很普通的老人,但她身上有一股生命不息、生活就不消停的韧劲。我和哥哥在事业上虽然没有直接受到母亲的帮助,但母亲吃苦耐劳的质朴的生活态度始终影响着我和哥哥的为人处世。我们有一帮朋友,这些朋友几乎都把我的母亲当成了他们的母亲,也是因为我们的孝敬之心也影响着朋友们。到现在,作为企业高管的哥哥和也有一点闲职的我,每月定期向母亲上缴“生活费”,绝不含糊。 母亲却活得比我们“年轻”,常常去做美容。每天要去地坛公园散步,雷打不动。春天的时候去北海,秋天的时候去香山,夏天的时候回青岛度假,冬天的时候候在北京捂冬。她每年要去一个地方旅游,我们带着轮椅带上大小家口出去旅游,队伍常常非常可观。虽然这样的旅游非常麻烦,但母亲的豪言壮语始终是我们出行的动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出去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