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含有火的湿润,火中藏有水的燃烧。”这句话,是我20多年前读《古兰经》,从中组合出来的。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也觉得它道出了世界、人类和事物的复杂性、包盈性、矛盾性、多样性、交叉性和流动性等等。后来,我与博尔赫斯在他的《交叉小径的花园》相遇,还有海明威的“冰山理论”,那隐藏在海水深处的才真正是冰山的全部。于是,我在写作《连环劫》时,“水火”、“交叉”、“冰山”等字眼,常常在我眼前跳跃、飘逸,谣言般疯长。人物的呼喊,恍惚的不安,“破坏”的冲动,包围的我密不透风。 我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我是矿工的儿子,我是矿工,没啥文化,诚如众多网友猜到的,初中一年级就辍学了,在复兴煤矿开拓区下井五年(请允许我还使用复兴煤矿),后到矿洗煤厂看运煤皮带。接下去,是当老师、业余辩护人,上河北师大中文系,当记者、写小说,写企业新闻报道和企业材料。 余华先生说:人生的体验和历史的体验决定着故事的体验。我在复兴煤矿22年(现还在煤企)的经历,如今想来,宛如河流中突出的巨石,清晰可见。开拓工人砌成的大巷,像天上的彩虹,打眼放炮崩下的砟石被我们的铁锹清理的状如人生平台,矿灯交叉构筑的光线就是毕加索的立体主义油画……我们坐在梨树林里的石块、砖头和大地母亲的胸膛上,用拇指与食指捏着一片片猪头肉扔进嘴里,彼此谁也不嫌弃谁,轮流对着白酒瓶吹酒。我们谈论女人,谈煤矿的事,谈自己的丢人现眼,朗声大笑,热烈划拳,自由奔放,无遮无掩,矿工的温情、豪放和粗砺,纵横于天地之间…… 我早年写的煤矿题材小说,《张弓子》《老小孩》《煤的子孙》《走出老巷》《人祸》等等,都以复兴煤矿为背景,都以身边人物为原型,都以熟悉的生活为基础,不知不觉、亦知亦觉间,复兴煤矿成了我小说创作的仓库,并已深深的植入我的生命与灵魂。不过,我不是有意模仿那些大师们。因为我的眼前全是我可爱的煤矿的男人和女人,此时,大师们恍若星辰,离我非常遥远。 溺水三千、独饮一瓢。许多年以后,当我研读马尔克斯与他的“马孔多”,福克纳与他的“约克约帕塔法县”,托马斯·沃尔夫与他的“故乡”,戴赫·劳伦斯与他的“诺丁汉郡煤矿区”,卡夫卡和他的“城堡”,川端康成和他的“古都”,鲁迅和他的“鲁镇”,沈从文和他的“边城”,莫言和他的“高密东北乡”,刘庆邦和他的“煤矿”时……我才知道这些大师们,都有他们醉心的腹地和矿藏。因此,我又开始追随这些大师的脚步,生吞活剥大师的作品,直到经历一次次完整的失败和绝望,终于明白自己吃几碗干饭。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这个深刻的哲学命题,经过我猪脑的反复思考,茅塞也末顿开。我开始注意大师前面与背后的东西,比如:布鲁诺·舒尔茨,舍伍德·安德森,史蒂芬·克莱恩,纳撒尼尔·霍桑,这些作家虽不高产,名气不大,甚至不见诸文学史,但他们的足迹,却成为以上所提到的大师们温暖而快乐的旅程。 “连”构思两年多,2012年春节放假动笔。我听着欢快热闹的鞭炮声,看着亲友们忙碌的身影,周围是亲切的对话和浪涛般笑声,还有电视里永远的歌唱。我静静的、缓缓的、庄重的在茶几上,铺上一层厚厚的A4纸,用圆珠笔开始胡乱地涂鸦。于是,我自己就变成了一只兴奋的乱飞的乌鸦,我自己的写作就消失在写作的自己中,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不复存在,我的思绪和笔触天马行空、长驱直入、独自漫游。接下去的日子,清明节放假、五一放假,每天忙过工作回家的晚上,灯火温炎,夜色清凉,我指挥着笔下的人物粉墨登场。 当美成为大家的共识时,那就避开它。我淡出文坛多年,又是业余时间偶一为之,真正写起来还是眼高手低,很吃力、很生涩,又极想与别人写的不一样,可以说,倍受煎熬。6万多字的初稿,操作6个月,让妻子敲出字来,甚不满意,遂全部放弃,另起炉灶。但没有像卡夫卡嘱布洛德焚毁。 新稿3万字,请刘庆邦先生审改。庆邦先生是我高山仰止的亦师亦长的朋友,他的淡定、平和与从容、深厚,是我再活500年也望尘莫及的。那天,先生才陪完小孙子,他一句开场白让我懂得了许多人生。庆邦先生笑曰:“人生的意义就在于生人”,然后谈我的破小说……与庆邦先生依依惜别后,我的思绪开始飘飞,我甚至想起了母亲、妻子和白大勤,想起了我的爱情诗。“生活的担子很重,男女都得一肩挑,而夸富比奢之下,谁又能反刍文字中与文字外的意韵”。那是我许多年以前,与台湾女作家通信的话,那信发表在贾平凹先生主编的《美文》上。 刘江滨先生给我的小说提了六条中肯的意见,北京文学的王童老师一针见血指出了不足,诗人古柳对小说的语言、结构进行了认真的分析,作家贾兴安先生连小标题、序号的问题都指了出来,还有我一些不搞文学的朋友,都挑出了一些毛病…… “连”是我熟悉的生活,其中的“老九”,也有我本人的影子,让小说中的“老九”与作者“老九”融合在一起,是我的一个尝试。其他人物像老叫驴、白大勤、罐橛、张弓子等都是有原型的,也有些人物是集合体,往往脸在山东,脚在山西,眼睛在河北,嘴在复兴市,经过了合理想象。有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和众多网友说:他们非常喜欢老叫驴,白大勤、罐橛等这些有缺点的人物。比如:白大勤的从一而终,白大勤的无奈和无语,她那样一个追求完美的女人,显然没有管好老叫驴和劳娜。有专家说老叫驴这个人物,让他们想起了辛格笔下的《傻瓜吉姆佩尔》。这种评价太高了,愧不敢当。辛格的《卢布林的魔术师》《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卡森·麦卡勒斯的《心灵是一个猎手》《伤心咖啡馆之歌》等,都是我常读之书。但我写“老叫驴”非常顺手,没受这些大家的任何影响。“老叫驴”不像“吉姆佩尔”,他敢于反抗命运,义气、粗野、玩闹、狡猾,又温情、真实、智慧、勇敢,决不逆来顺受,天命快乐王子,应该是那个时代煤矿工人性情的一个代表。 需要说明的是,小说中的“复兴煤矿”的经济,当年也不是那么困难,小说中的困难,体现的是80年代末期90年代初全国煤矿的困难。现在的煤矿、煤炭国企与70年代、80年代、90年代的煤矿企业,显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煤矿工人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特别能创新的传统和精神,在科学发展、转型升级的形势下,一直在发扬光大。虽然科技水平和工作环境有了天大的变化,但就产业性质而言,煤矿行业仍然是最艰苦的行业,因为他们直接面向地层下的大自然。中国的煤矿工人,很不容易,是非常值得尊敬的。我作为矿工的儿子,总是引以为豪。 《连环劫》的结构,专家和网友们都很喜欢,并认为在当下网络小说、纯文学小说创作中很罕见。我喜欢网络,对纯文学也有一定的阅读,但自己知道吃几碗干饭,我确实缺乏起码的理论、素养和视野,不敢妄言。不过,我喜欢芥川龙之介,喜欢先生的《竹林中》《罗生门》《报恩记》《鼻子》等短篇小说。但《连环劫》在结构上比《竹林中》放的更开了些,并加进了网络小说创作的一些元素,在纯文学品质上,最大限度的营造了阅读快感。《连环劫》在文本上确实剑走偏锋了,我有意破坏了常见的、传统的、合法的叙述,在破坏中建立了适合《连环劫》的叙述逻辑。这样的结构,像一把剑,我第一次尝到了剑在心中旋转的快乐。 克罗齐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在我看来,所有的过去都指向未来。一个逝去时代根本没有逝去,它会和我们的今天联系起来,重叠起来。这好像是余华先生说过的话。水中含有火的湿润,火中藏有水的燃烧。我们的今天和今天的我们都要珍重前行。 老九 2013年2月5日写于古城邢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