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杨绛夫妇在牛津大学(1936年冬) 钱锺书手稿 钱锺书手稿笔记本 【今日书评】 2014年5月,《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以下简称外文笔记)第一、二、三卷出版的时候,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露钞雪纂,可补三箧之无》,钱先生的原文是“聊补”,现改“聊”为“可”,笔者的心情为之一变。著一“聊”字活脱表现出执笔之人不求人知、自得其乐的心境。代以“可”字,笔者揣测,昼夜抄录借来之书,不是果真可以取代图书馆或别人的藏书而化为自己的腹中之书吗? 2016年3月,《外文笔记》全部出齐,48卷,皇皇巨著一字排开,果然一座图书馆出现在眼前,能不令人激动?我于激动之余,还想做两点补充,写下供同好者分享。 钱锺书的阅读和研究历程 第一点看法是,蒙田随笔《论隐逸》说:“我们要保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犹如店铺后间,建立起我们的真正的自由和最重要的隐逸和清净。”这种“店铺后间”的说法犹如我们所说的“前店后厂”。商务印书馆的出版说明写道:“业已出版的钱先生的著述只暴露了他的学问的冰山一角,更丰富的宝藏是在尚未付梓的读书笔记里。”这里所说的“著述”大概是指《管锥编》《谈艺录》《围城》等,如今他的手稿已经付梓面世,我们可以看到冰山的水下部分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片杂花生树的广阔原野,是一个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店铺后间”:“钱先生的读书笔记既反映了一个伟大学者的阅读和研究历程,也是一个精华荟萃的思想宝库,宛如一座体现了钱先生个性的特别的图书馆。”这个特别的图书馆就是钱先生的“店铺后间”。在这个后间里,钱先生像一个隐士一样充分享受着自由和清静,他的一些思想观念在慢慢地酝酿发酵,有一些则永远地停留在萌芽之中。 我是一个法国文学的研究者,对于法国文学稍微有资格谈一点意见,至于其他国家的文学,则不容我置喙。钱先生并不以法国文学研究者的身份为人所知,但是就其法国文学的知识而言,凡是我所知道的,他都知道,而他所知道的,也有我所不知的。例如,我在《外文笔记》第一卷中发现了彼埃尔·博努瓦的名字和《大西岛》的名字。彼埃尔·博努瓦是法国20世纪上半叶非常走红的一位作家,后被选为法兰西学士院的院士,《大西岛》是他最有名的一本小说,出版于1919年。我在1982年翻译出版过,在此之前,相信没有人谈过、读过,可是1936年钱先生就读过了,并做了笔记。法国作家和批评家如埃米尔·法盖、儒勒·勒麦特、费迪南·布吕纳介、埃米尔·昂里欧、约瑟夫·儒贝尔、克洛德-埃德蒙·玛尼等,我们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文,当然,还有其他许多闻所未闻的作家、批评家。对于他们,钱先生都是反复称引,说明并非浅尝。 《外文笔记》将一个伟大学者的思想(包括思想萌芽、初始观念、不成熟的看法等等)及其发展轨迹一一袒露在读者面前,这是需要勇气的。钱锺书去世后,杨绛找出钱先生的大量笔记,经反复整理,分出三类。杨绛先生认为,这些大量的中文、外文笔记和读书心得,是钱先生一生孜孜矻矻积聚的知识,对于研究他的学问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是一份有用的遗产,应当尽她所能,为有志读书求知者,把钱先生留下的笔记和日札妥善保存。因此,杨绛先生主持外文笔记的整理和编辑,是一种勇敢者的行为。商务印书馆将钱锺书的全部手稿扫描印行,保留着手稿原貌,公之于众。杨绛先生相信公之于众是最妥善的保存。 钱锺书的思想、性情、才华和学问 第二点看法是,恩格斯论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人物,说他们是“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我这里不是评价钱先生这个人,而是从《外文笔记》看出他的思想、性情、才华和学问。钱先生纵横捭阖,笔扫千军,仅外国涉及的人名就有1200多个,书名还要更多,几乎涉及所有的重要杂志、严肃文学、通俗文学、科普著作,各类词典,各门类的社会科学著作,反映出笔记作者的思想感情,其中还有少量的中文材料,以资比较,有的还配以作者手绘的图画,透出幽默滑稽的情怀,钱先生堪称恩格斯所说的“巨人”。巨人,如今在世界上还健在的已经为数不多。瑞士人让·斯塔罗宾斯基教授算一个。今年96岁的斯塔罗宾斯基是文学批评家、语言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音乐学家、思想家、翻译家、钢琴家、精神史教授,多年主持欧洲知识分子大会。他和钱锺书是同时代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为学不止一端,行文汪洋恣肆,鄙视术语套话。让·斯塔罗宾斯基被称为欧洲最后一位文艺复兴式的巨人,而钱锺书则可以被称为中国的最后一位文艺复兴式的巨人。 钱先生曾说:“西方的大经大典,我算是都读过了。”语气不经意,但我们知道,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真真是大学者的本色。他不仅读西方的“大经大典”,他还不耻下问,读西方的通俗小说和俗语词典之类,有大江大河不拒细流之意。他在《读〈拉奥孔〉》中说过:“倒是诗词笔记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益人神智的精湛见解,含蓄着很新鲜的艺术理论,值得我们重视和表彰。”在他的眼里,名家巨擘和小家细民、经典著作和小说俗语具有同等的地位,关键在“资于用”。《外文笔记》证明,钱先生并没有特殊的读书方法,不过是如他所说:“一本一本地读。”这看来是一种笨办法,可是就是这种笨办法,成就了48卷的大书,使我们这些做学问的人汗颜。 笔记很多人都在做,外文笔记也有人在做,但是,从未见到规模如此宏大、范围如此广阔、年代如此久远、个性如此鲜明、笔迹如此工整的。今天我们已进入互联网时代,有些人以为不必再下此笨功夫了。此言差矣。学者的积累不是互联网可以取代的,互联网可以提供查询的方便,但是它不能取代学者的思考、酝酿、发酵至结出成熟的果实。每一个学者都是独特的,他们的成长都有各自的过程,笔记就是这种过程的见证。互联网可以造出论文的生产者,笔记和其他手工的办法则可以生出有个性的学者,期间的差别可谓大矣。钱锺书先生的《外文笔记》(包括其他的笔记)是值得珍惜的,因为今后不会再有了。 (郭宏安,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图片均选自《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