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作中,事实是判断,虚构是方法。认识先于写,而写又在论证认识是不是够准确。写得久了,就觉得“准确”是写作者最重要的美德。准确了,才有真诚。而真诚是一种能力。 没有什么比直接写更重要的。阅读不一定能教会人写出好作品,但多写一定适合那些本就该从事写作的人,让他们的作品早点成熟起来。多和人打交道也是很好的观察训练。用别人的眼观察世界,了解社会的运行规则,保持警惕,才能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内心的敏感。 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是很多长期独自写作、鲜少社交的青年作者们一次难得的聚会。和同行交流几年来的精神变化、作品变化,比看着各自的面目如何被时间改变,还要更惊心动魄。 在2018年的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的发言讲台上,我可以坦然地说:“我们现在这个世界,各个不同群体之间的界限已经不似过去那般明显。那么,在一个被互联网包裹着的、逐渐消融边界的世界中,我们面对滚滚而来的信息,怎么在信息流积累起来的虚拟厚度中,用自己的方式,书写它独特的真实?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世界,它和21世纪以前那些人的精神世界,究竟可以有什么不同?或者说,如何真正准确地书写一个真正打开的21世纪?写作最大的意义,是对那些尚未被发现的人类经验,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发现。只有具备这样的前瞻性,才能真的写出准确回应当下时代质地的作品。” 然而,当时说出那番话的我,还不知道为了写出这样的体验与经验,居然会那么艰难、彷徨,却也如努力游泳的人,不肯回头。 作为自我意识觉醒较早、不愿意被规训,但实则晚熟的人,想要纠正自我,颇费功夫。写作教会我辨明内心,成为不被与生俱来的激情状态所控制的人。这或许是文学创作的特质之一? 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成为观察的对象,他们的出现就像镜子,照出身上的不足。尽管知道自己有时候很难改变,但能知道自己有哪些问题,也已经是很重要的提醒。这不光是为了写作,更是为了自己。这个投射的过程,被运用在写作中。迄今为止,我写下的角色都是这样一些“镜子”。认识发生变化,笔下的人物形象和小说书写方式也在变化,时间在脸上流过,但更在心中折叠出一段一段内心的褶皱。 参加青创会,也是一次找寻“镜子”的旅程。日常生活中鲜少出现的创作交流,在几日的会议中成为日常,内心的变化付诸行动上一次细节的改变,看似简单,实则是一段漫漫长路最终落笔的样子。 内心交流和日常交往一样重要,或许还要更重要。认识一个人,要认识他的灵魂,如此,才算真正认识了一个人。而灵魂常常暗自低语,它的每次变化都是内心能量的变化。一页用多年细碎时间记录的主页,一面来来回回重复观赏的“镜子”,在互联网时代,成为很多人共同完善、浓缩的记忆。我想要在写作中,引出这样的一个“集体”。 “短视频创作者”是极具生命力的人群,他们需要保持对外界极高的敏感度才可以一直在行业中生存下去。我想写这样一些独特的短视频创作者,他们是自我意识强盛的一代人,又是需要不断对外界变化做出反应的一些人。时代的变化赋形在他们身上,成为极具表现力的细节。我想要把这些细节织就成一张网,还原一代人的内心变化。 为此,2020年,我开始书写长篇《重新醒来的一天》;2024年,这部小说的修改终于进入尾声。 黑塞的《玻璃球游戏》中有一段动人的情节——主人公克乃西特第一次遇到音乐大师,大师向他说了四个“再来一次”。 福楼拜的《布瓦尔与佩库歇》中,两名抄写员度过了一段反复尝试又失败的生活后,再次做回了抄写员。 一面是向上的“劳作”,愈走愈开阔的精神求索;一面好似是面对限制般的“悲剧”故事,居然在愈演愈烈的“重复”中,被洗出明亮的质地。 2022年的普通一天,我感觉房间内的家具在移动。突然意识到,那不是移动,而是远方的声音消失,近处的声音成为全部的事实。这样一种剧烈的限制就像另类的激情时刻,需得调动全部的信心完成眼前的作品。 也是另一个2022年的普通一天,在故乡县城的家中,感觉到许多被遗忘的童年记忆扑面而来。温情褪色,到处是停顿,到处是限制,人在记忆中穿行,竟像辛苦走着一条全新的路。直到突然想起童年时跟随老人听的民间戏曲,缓慢的节奏曾经让童稚的自己感到焦躁。再次想起,竟觉得那是因为描述清楚了停顿,所以才缓慢。一瞬间,豁然开朗。 再次参加青创会,我不再是更年轻时的自己。时间在脸上留下细节,内心更加平静,行动更加收敛。我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样子,有时候也会被自己自言自语的声音吵醒——一次次在前行的路上,重新醒来,重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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