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先秦两汉时期的传世古书约有115种,这些早期经典各具特色,如《周易》抽象古奥,《尚书》诘屈聱牙,《仪礼》琐细繁赜,《春秋左传》端绪丛冗,《庄子》汪洋辟阖,《楚辞》鸿裁丽雅,不唯语言文字之难,更有六艺、诸子、诗赋等部次之间的性质差异,甚至同一部次之中,由于每种典籍的编纂与形成路径不同,阅读的难度也各有分殊。 在这些典籍中,《史记》篇幅最大,“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凡一百三十篇,五十余万字,如此鸿篇巨制,无论是初学者入门阅读,还是研究者深度阅读,都存在许多困境。中华书局2023年1月出版的赵生群先生《〈史记〉导论》,共十一章,三十万字,作为一部叙次详明的导读著作,可为不同阶段的《史记》阅读提供诸多佐助,不仅是初学者窥涉《史记》的入门津梁,也是深度精读《史记》的重要参考。 ![]() 一 ![]() 司马迁 二 对于深度阅读《史记》,《〈史记〉导论》提供了更加丰富多元的指引,以下略举三例。 首先,《史记》五体之中,本纪、世家、列传均为人物传记,三者之间的区分界限是什么?太史公所依据标准是什么?第三章《〈史记〉体例分析》对此有详细的解读。作者认为:“《史记》本纪、世家、列传三类人物传记,体例严密,自成一格,太史公从实际出发,并不拘泥于帝与不帝、王与不王:天子未必有纪,称纪未必天子;封王的不一定都载世家,世家之‘家’,也并不专指侯王之家。”从这个视角来看《史记》五体的划分,便赋予了解释的张力。 例如,唐代司马贞以为《秦本纪》当降为世家,秦本西戎附庸之君,“岂当以诸侯之邦而与五帝三王同称本纪?”本书作者分析,立《秦本纪》有两个原因,一是推本求源,秦自襄公始立诸侯,逐渐蚕食六国,历经数百年,最终由秦始皇统一天下,将秦列为“本纪”,可对秦并六国的过程“察其终始”;一是欲以此为一时纲纪,《六国年表》载周、秦、魏、韩、赵、楚、燕、齐八国之事,第一栏载周,第二栏载秦,周是天下共主,秦国代表了统一天下的趋势,周亡之后足为天下纲纪者,非秦莫属。 又如,同样都是秦末起义领袖,为何项羽列于本纪,而陈涉列于世家?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天下号令在某人,则某人为本纪,此史公史例也。”作者认为徐氏所论可谓卓见,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项羽、刘邦同时并起,本无不同,项羽推翻了秦王朝,在一定时期内起着天下主宰的作用,列为“本纪”是合乎《史记》体例的。陈涉虽然揭竿而起,但未能左右天下形势,然而他的事业后继有人,至汉高祖终定天下,且为他置守冢三十家于砀,因此列为“世家”。 ![]() 项羽 再如,孔子无侯王之位,被列于“世家”,历来颇具争议。作者认为《孔子世家》赞语说“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从实际意义而言,孔子家族,子孙相继,传承有序;从孔子学说传承来看,他所开创的儒学垂范后世,从抽象意义而言,也当列于“世家”。 此外,关于“十表”“八书”的义例,《〈史记〉导论》也多有揭示。《太史公自序》云:“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作者认为八书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重要内容,着眼于政治变革,因而偏重于典章制度、文化、经济等专门史的叙述,《史记》八书不设“艺文”等也与此有关。 第二,《史记》标题,名目繁多,人物名称多不统一,章学诚认为是《史记》“义例不纯”,袁枚认为是“随意标题而心无成见”。本书第十章第四节《〈史记〉标题》提出了一种新的解释:《史记》作者为各篇所取的题目,是根据当时各类人物较为通行的名号来名篇的。以此考察《史记》一书中大量看似前后不一致的称名方式,令人茅塞顿开。如战国四公子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史记》于前三者都以封号名目,唯有信陵君标为《魏公子列传》,为何存在这种差异,前人多置聚讼。作者从《高祖本纪》《魏公子列传》中的记载出发,推断“魏公子”是信陵君汉初流行的称谓。此说允为的论,其实还有更多的证据可资验证,兹再补充两例,如《赵世家》:“八年,平原君如楚请救。还,楚来救,及魏公子无忌亦来救,秦围邯郸乃解。”《白起王翦列传》:“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从这两处记载看,平原君、春申君亦皆称封号,信陵君却用“魏公子”,与《史记》标题的称名方式是一致的,前人以“随意标题论”解读战国四公子称名,殊不可信。 第三,如何看待《史记》与出土文献记载的龃龉?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编纂《史记》时“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虽然多闻阙疑,甄别去取,但仍存在不少疏误,这是客观事实,然而总体而言,太史公处理史料的态度极为审慎,《史记》是一部文直事核的信史,与出土文献的龃龉之处,要具体分析,不可轻易否定《史记》。如1973年出土的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记载苏秦、张仪事迹与《史记·苏秦列传》《张仪列传》格格不入,前哲多据此怀疑《史记》记载的可靠性。本书作者通过考辨梳理,认为司马迁也曾见过有关苏秦活动的不同史料,而且对此进行了取舍判断。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的出土,不仅不足以否定《史记》的史料价值,反而又一次证实了司马迁“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的论断。 ![]() 三 建国以来出版的《史记》导读著作,主要有四种类型:一是教科书式的,如白寿彝《〈史记〉新论》(求实出版社,1981年),安平秋、张大可、俞樟华主编的《史记教程》(华文出版社,2002年),张新科《史记学概论》(商务印书馆,2003年),张大可《史记十五讲》(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和《史记史话》(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等;二是选本式的,如王伯祥《史记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韩兆琦主编的《史记赏析集》(巴蜀书社,1988年),陈正宏《史记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等;三是选篇串讲式的,如《韩兆琦〈史记〉新读》(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王立群读《史记》系列丛书(长江文艺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大象出版社等,2007-2016年陆续出版),陈正宏《时空——〈史记〉的本纪、表与书》(中华书局,2020年)和《血缘——〈史记〉的世家》(中华书局,2021年)等;四是教科书与选本、串讲相结合的,如韩兆琦《史记通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和《史记讲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杨照《史记的读法——司马迁的历史世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等。《〈史记〉导论》亦属教科书式的导读,与其他著作相比,特色鲜明。 第一,本书最大特色是在发凡起例、推类溯源的考证基础上进行导读。书中的每个章节,均熔铸了作者的考证成果。 靳德峻《史记释例》曾言:“往哲造书,各具厥例。后之读者不达于此,每致扞格,唯例之所在,作者或不自言,一经指出,循是以求,未有不豁然冰释者,此释例之书,后贤所由作也。”历来学者研究《史记》都很重视义例的发掘,然而作为导读著作,占用大量篇幅发凡起例的却较为鲜见。本书第三章《〈史记〉体例分析》、第八章《〈史记〉的书法》、第十章《〈史记〉编纂的几个问题》归纳总结了大量《史记》义例,占全书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这些义例的揭示对于研读《史记》具有举一反三的作用。 除了发凡起例,探索《史记》史源也是本书的重中之重。第四章《〈史记〉的取材》、第五章《〈史记〉与几种主要史籍》、第六章《史料运用与史料价值》,不仅对《史记》称引文献作了全面梳理,还对《史记》取材的《左传》《国语》《战国策》《世本》《楚汉春秋》进行了条分缕析地稽验比较,认为《史记》对诸书的取舍剪裁各有不同,这一结论对于评判《史记》的史料价值尤为关键,也有利于读者理解《史记》与取材文献之间的差异。 第三,从书法义例上升到了史学理论的探索,也是本书的一大特色。“《史记》一书,全具史公例,不知厥例,何以知史公之史法与史意?不知史公之史法与史意,何以究史公之史学乎?”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指出《史记》的创作“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通古今之变”与《史记》书法义例关联紧密,前哲多有论说,作者对《史记》“十二本纪”“八书”体例的分析,对“详变略渐”书法原则的讨论等等,都紧紧抓住“通古今之变”,并认为“通古今之变”这一宗旨决定了司马迁研究历史的方法是考察终始本末,综观盛衰变化,这种方法是科学的,由此得出的结论,也经得起历史检验。除此而外,本书第九章《史学理论的探索》还专门论述了太史公作史目的与史学功能、《史记》编纂中的真实性原则,书中其他章节关于史学理论的反思与归纳,也比比皆是。 四 《〈史记〉导论》初稿写成于1994年,2006年以《〈史记〉编纂学导论》为题出版,此次出版,“绪论”和部分章节,又作了不少增订。若从“《史记》编纂学导论”的角度审视本书,篇章结构是较为完善的,但若从“《史记》导论”的角度审视本书,尚有一些可供修订的建议。 第一,《史记》的流传讨论较少,本书只在绪论中有扼要概述,正文并未涉及。《史记》三家注、《史记》版本以及历代重要研究成果,对于《史记》阅读都是必不可少的基础知识,当予以详细介绍。 ![]() 带有三家注的《史记》 《史记》三家注的合刊,于专业学者而言是个常识,毋庸赘述,但对一般读者而言,恐怕并不熟悉。南朝刘宋裴骃的《史记集解》、唐代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和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合称“《史记》三家注”。《集解》成书之初,应该就是《史记》白文夹注本,而《索隐》和《正义》早期都是单行的,不附《史记》原文,遇到需要解释的字词,只标出被释词。到了南宋时期,《史记集解》和《索隐》先合刻在了一起,后来又加入了《史记正义》,三家注本实际上是四部书的集合:《史记》+《集解》+《索隐》+《正义》。如果简单比附儒家十三经注疏,那么《史记》白文相当于经文,《集解》相当于注文,《索隐》《正义》都是在《史记集解》基础上撰作的,各自相当一部疏文。若用字母标示,将经文标为A,注文标为B,疏文标为C,那么《索隐》《正义》对应的就是C1和C2,C1、C2不仅注A(《史记》),也注B(《集解》),两家注本《史记集解索隐》就是A+B+C1,三家注本《史记集解索隐正义》就是A+B+C1+C2。二家注、三家注的这种结构远比十三经注疏A+B+C的结构复杂,儒家经典的疏文C注解A+B(经文与注文)时行文缜密,会把被注解的内容标记得清清楚楚,A+B+C组合在一起时,能够基本保存疏文旧貌,而C1(《索隐》)和C2(《正义》)注解A+B(《史记集解》)时却相对随意,也没有严格的标记,因此合刊时,就会带来注文之间染杂、淆乱与删落。A+B+C1+C2的结构也可以解释为何三家注中张守节《正义》散佚最多,因为经过二家注、三家注先后合刊,要删去B和C1、C2重复的内容,最易被删减的便是C2。作为经典化的文本,C2纳入最晚,地位不及B(《集解》)与C1(《索隐》),需要删重时首当其冲。 了解三家注的体例,对于读懂《史记》具有不容忽视的作用。例如,《史记·五帝本纪》正文作“蓺五种”,《索隐》释作“艺,种也,树也”,如果不明三家注体例,会疑惑为何正文是“蓺”,而《索隐》被释字是“艺”。这类现象在《史记》三家注中较为常见,有时甚至在注文里找不到与正文对应的的被释词,究其原因,与三家注所依据的正文各有不同相关,如《集解》依据的《史记》作“蓺”,《索隐》依据的《史记》作“艺”,把《集解》和《索隐》合刻一起时,就出现了矛盾,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史记》正文保留“蓺”字,《索隐》里保留“艺”字。 《史记》自汉唐流传至今,经历了写本、刻本两个阶段。目前传世的《史记》古写本和域外旧抄本约有20余件,这些刻本以前的文本形态为《史记》阅读提供了许多重要参考。例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多次出巡,勒石记功,如:“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等等,这些歌功颂德的四言韵文,其中纪年之语“二十有六年”“维二十八年”等都是五个字,南宋洪迈指出“太史公误易之,或后人传写之讹耳”,戴侗认为“非司马子长误易之,则传写之讹也”。通过考察《史记》古写本可知,数目字“二十”“三十”“四十”,古写本中皆用合文“廿”“卅”“卌”,至北宋刻本完全被“二十”“三十”“四十”取代。可以断定,秦始皇刻石中“二十”“三十”“四十”皆当后世传写改易,并非《史记》旧貌。古写本反映的数目字“廿”“卅”“卌”的用字现象,可以得到更多出土文献的佐证,由此也可以归纳出数目字合文用字演变的规律。 本书作者曾提示笔者,《史记》总字数的变化亦或与这类用字变化有关。《太史公自序》记载《史记》“凡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而如今的传世本,以中华书局点校本为例,经前人统计正文共计572864字,相比司马迁的记载,要多出46364字,除去《史记》一些篇章本身的残缺与续补带来的字数增衍以外,改易数目字合文恐怕也是一个不容易忽视的因素。 随着古籍数字化技术的进步,《史记》各类版本与历代重要研究成果,如今通过网络媒介都可以较为方便地获取,对于深度阅读具有丰富的学术价值,书中宜作提示。 第二,《史记》中一些重要疑难问题,本书中已经揭示不少,但也有所遗漏,比如“倒书”问题。《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分“年代”“大事记”“相位”“将位”“御史大夫位”五栏,其中“大事记”“相位”“将位”三栏中个别文字与其他文字书写方向相反,被称为“倒书”。《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中“倒书”出现了将近70条,不明所以的读者甚至以为是《史记》印刷错版。“倒书”的原因,自清代学者汪越以来,言人人殊,近来又有学者结合出土秦汉简牍,作出更加深入的考证,认为“倒书”之文皆可以视为与之对应的正书文字的“背景材料”,或者说是“补充说明”。 第三,关于出土文献与《史记》的关系,本书第六章《史料运用与史料价值》和附录《〈史记〉〈战国纵横家书〉史料价值考论》都有涉及,其实可将这部分析出,另立一章,拓展探讨。首先从文本层面来看,可以扩充出土文献讨论的范围,除了大量简帛文献,还有铜器铭文、玺印、封泥等。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了一组衣镜,镜框背板、盖板上写有大量孔子及其弟子生平传记的文字,可与《史记·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太史公自序》对读,甚至在孔子传记文末,还有一段文字与《孔子世家》“太史公曰”的赞语几乎完全一致,这对于研究《史记》的流传也具有重要意义。其次从文献层面来看,出土文献展现的古书形制、书写习惯等特点,为破解《史记》公案提供了新视角,如上文所述“倒书”问题。 ![]() 镜框背板拼合图 《史记》一书包罗万象,不同学者因为知识结构与治学旨趣的差异,撰写导读各擅胜场,难能面面俱到。此类著作的编写,有两点基本原则或许可以依循:一是尽量为读者展示阅读《史记》时需要把握的核心问题,一是尽量结合最新的文献资料和研究成果。本书虽有尚待完善之处,但就这两点原则来看,整体处理亦谓得当。 五 《〈史记〉导论》不少章节的立论基础都以单篇论文形式发表过,最早可以追溯到发表于《南京师院学报》1982年第2期的《司马谈作史考》,这是作者的本科论文,最晚是2022年增补的内容。从时间跨度看,这是一部历时40余年不断完善的著作,是作者近半个世纪围绕《史记》探骊寻珠的心得,读者阅读本书,就像打开了一张《史记》藏宝图,其间珠玑暗藏,琳琅满目,使人应接不暇。 朱子有言:“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则又在于居敬而持志,此不易之理也。”循序渐进、熟读精思、居敬持志,将归纳法与演绎法交相为用,正是本书作者阅读《史记》的方法写照,也是读者研习我国早期经典的不二法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