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脚下,岱庙旁,红墙青瓦,熙攘嘈杂处,有一家皮影馆。橱窗里陈列着三尺见方的奖牌和诸多皮影文创。店内,有一个服务员热情地招呼着,她既是售货员,也是售票员。很偶尔的,一两个旅行团进入,落座。开始了,她活泼泼地站上台,既是报幕员,尔后,又是表演者。白幕起,大戏放,人间的故事截短了,浓缩了,都在光影里头了。片刻,身兼五职的表演者谢幕,脸上泛起光彩,然后走下台去——走入人间,打扫掉落的瓜子皮、爆米花。人一走,皮影馆悄寂了。她收拾完毕,洗了把手,再次立在橱窗旁,久久打望着车来人往。她有什么心事?在想什么?她在日常中扮演又还原了什么呢? 我们看台上故事,而操纵者隐藏着面孔在观察看客——这仿佛一种秘密装置。皮影,这里面的故事可太多了,隐喻太多了,太丰饶,太幽微,太旖旎了。皮与骨,皮与影,操纵与被操纵,显处跟暗处,秘密与纵深。天然就是小说,不是我在创作它,我只是一个匍匐在黑暗中,顶着瓦数不高探照灯的挖煤人,一切幽暗隐秘的东西都是泛着纯洁光亮的煤块。“皮影”就在黑暗中闪烁发光,甚至发出了浓烈的煤香,是火的味道,尘的味道,焦烤的味道。我抓住了它,然后一切生发出来。我从这些巨大的隐喻和想象中努力开掘人的秘密。或许,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道影子。晃动在我左右的,是玄妙的不可言说的人性幽深,是尊严和荣辱的较量,是对公平和正义的敏感,是对罪孽和救赎的追问。 小说中,谁是影子呢?是那个渴望小蔷不敢开口只能去追寻她踪迹的马欢吗?是把身份给了别人换取生存所需的庄朴斋吗?是为装扮一个声音而不敢露出真面目的阿绫吗?是身有残缺只好藏于大幕后操纵皮影的庄家兄弟吗?原来,人人都有业障,人人都有隐疾和心事。我头顶那盏瓦数不高的灯,寻找着人最真实的处境。生活中的是非、真伪、善恶,都是一团团互相缠裹的毛线团。它们组建深渊,它们生成错愕,它们构筑了命运无常,它们吸引作者全身心投入。我愿成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徒,做体验派,把自我扔进“他人”中,去模拟心灵。这也就是我的写作技巧:把一颗心全部摊开,用最大的面积来承受苦痛和撕裂,关注卑微、贫贱和渺小,关注洪钟大吕时代几乎轻不可闻的人们呢喃。关注时代大浪掀起时,被冰冷的海水击打着朴素人们。 因为,我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最后,我实在想不到王继军老师会从万千投稿中打捞出我的小说。三年来,天女散花(遍地抛砖)的我,总在打扰编辑们的电子邮箱。晚上,我接到了《皮影》通过的信息,在床上连连打滚。接着我睡下、做梦。清晨,醒了,是梦想成真的样子。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抵达何处,我只知道,它开始了。我兴奋,但紧接着,巨大的焦虑和压力从天而降——我该如何写得更好? 唯有写下去。 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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