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玉米地》是我写得最快的小说,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礼拜,写一个人如何奔向宇宙,成为外星人,中间几乎没有卡顿。那时我还在上海上班,当体育编辑,每天要干的活不多,逮着空就写小说,用五号字体,细如蚊虫,不易被发现,绞尽脑汁,勤恳耕耘,远远看上去,仿佛在为公司的前途卖力发愁。《穿过一片玉米地》就是这样写成的,它始于一个空白文档,来自于我的主编。当时他正准备写小说,构思多,动笔较少。小说文档名为《永不落地的宇航员》,点进去一看,却是空白一片。 这几年间,我很少再有被一个短句陡然击中的时刻;犹如回到了中学时期,语文考卷发下来,第一眼先看作文,有些题目一读就想写,有些题目则要放一放,花点时间才能应付,《永不落地的宇航员》属于前者。那时有个想法很强烈,总觉得文学走向未来,科幻会占很大一部分,有股劲跃跃欲试。主编大度地把题目让给了我,同时向我讲述了前苏联宇航员被遗忘于太空的故事。一个礼拜后,我把小说写好给他看,题目改成了《穿过一片玉米地》。未必是更好的标题,但内容已离起初设想的很远,小说的重点也不再是宇航员,如此想来,是有更改的必要。之所以提到玉米地,原因有两个,赫鲁晓夫手握玉米的照片,初次见到是在中学历史课本里,考了很多回,记忆犹新,也正好是前苏联时期发生的事。另一个是《星际穿越》,主角一家住在玉米地里,看了许多遍,总觉得那里与宇宙很近。 在我看来,小说写作的乐趣在于离题,离题越远,越说明找到了更好的路径,让创作者无法再踏实走老路。譬如起初想拉一个碗,无意中造出了钵,一下就离艺术更近了。或又像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先在市中心建了个楼盘,后来又遇见一湖,景色诱人,便想拆了去建湖景房。写小说是缓慢编织的过程,最终可能做成衣服,也可能做成毛毯,衣服和毛毯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得像个样子。一个小说最终长成什么样,是无数个抉择的结果,平坦直道少,十字路口多,有时还要走回头路,铺张浪费且折腾。总体来说,称得上是一个要命的苦差事。但写《穿过一片玉米地》时,过程是比较享受的,这是极为少有的体验。写作期间,脑袋里似有一片蔚蓝的宇宙,具备大海一般的质感,可谓清凉解渴。写完后仍觉意犹未尽,想写后传,但终究没有写成。 相比之下,《岛的周围全是水》则要困难许多,写起来苦大仇深,写一行删两行。这篇小说写于《穿过一片玉米地》之前,当时不知从哪得来个魔方,终日把玩,竟觉得有些解压,久而久之,就想写这么一篇小说。一个不怎么有文化的乡村妇女,因为儿子被卷进了魔方,便整日钻研,试图破解,想了很多办法,求助了很多人,但怎么也解不开,翻转来翻转去,一直到把魔方的六种颜色全部抹除。小说涉及到两个家庭,出现了太多人物,有的角色藏不住,拼了命地要登场,实在不怎么好写,从头到尾都处在失控的边缘。想写母子关系,想写城市与乡村的碰撞,野心太大,写到后面已经十分疲惫,几乎把写完小说视为一种挑战。短篇小说,想来还是人少为妙。 那段时间我写了不少小说,觉得状态很好,便把工作辞去了,整日在家劳作。写作是时刻需要印证的能力,停笔太久,总担心技艺生疏,一篇接着一篇,最好能够续上。但像《穿过一片玉米地》这样的小说,我还没能写出第二篇。纵使完全虚构的作品,也和当下的体验有所关联。上海工作期间,房子租在郊区,周边有三四个大公园,晚上找咖啡馆写作,散步穿过公园,算是写作前的蓄力。小路幽暗,湖面平静,因为住所逼仄,习惯赖到很晚才回去。公园里跳广场舞的人走了,商店打烊,招牌灯暗下,偶然产生的孤独感也是正好,适合写一些空灵的幻想小说。辞职回家后,生活安逸,进入状态就难了许多,往往要自发性地找点不痛快。 写小说是与虚空对抗的过程,但进入写作状态时,所做的事情主要是回忆和感受,想象和虚构也从中而来,好比穿了条满身口袋的裤子,要从里面掏出一点东西。东西是自己的,但最终能够掏出什么来,可能自己也觉得惊奇。写到现在,手应当伸向哪个口袋也成了问题。好的小说家擅长把控自己的想象力,也就是说,善于限制自己。人只有两只手,家伙拿得太多,反而使不好,有时还会伤着自己。写作需要设置难度,有时写得过于顺畅,反倒有些担忧,怀疑自己正在进行简单的重复劳动,怀疑句子未经雕琢、故事落于俗套。 最后还是想谈一谈《穿过一片玉米地》,这篇小说写到了苏联和宇宙,都是我不熟悉的地方,一个不复存在,一个永远存在。从技术难度上来说,苏联比宇宙要难写,它需要一些切实的素材,把握合乎逻辑的社会风貌,以及人的生存状况。至于宇宙,见过的人不算多,想象空间较大,几乎到了可以胡写的地步。因为谁也无法断言,此刻虚构的故事不会在宇宙的某处发生。往深了想,再浩瀚的虚构,未必能逃脱宇宙本身的创造力。在遥远的某个星际空间,在人类永远无法抵达的土地上,一棵大树或许正像动物一样生长,长出四肢,在地面上匍匐前行。假若文学需要故乡,作家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根据地,我更想把宇宙看作一片广袤的土地,扎根于此,写出关于这片土地的地域性叙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