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和妻子、女儿在乡下的老家过完春节,要坐绿皮火车回省城太原。害怕春运期间客流量大,提前到了火车站。遇到我儿时的伙伴和他的妻子,他们带着一个特别大的行李箱,要去省城赶庙会。我们聊了大概有半小时,来了另一位同乡,也要去太原。儿时的伙伴说有人帮他把行李箱弄到火车上去了,让他的妻子回去。我很惊讶,一直以为他的妻子要陪他去太原,便说弄箱子的话我可以帮忙,为什么非要让你妻子等?伙伴说你是城里人了,哪好意思麻烦你。我问他有没有买下坐票,如果没有,可以和我们挤一挤,我们有三张票。他说,不和你们在一起了,说不到一块儿。当时一种悲哀涌上来,马上想到《故乡》里的鲁迅和闰土。这位伙伴是我小时候很好的朋友,还为我打过架,现在隔阂竟这样大。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小说素材,把它深深记在脑海里。 具体写《把自己折叠起来》时,是很愤懑的时期,同时起步创作的朋友们差不多几乎都专业搞创作了,而自己连最基本的创作时间也不能保证,渐渐对所在的这块地方失去了希望。一位异乡的朋友邀我到他所在的省,能保证我足够的创作时间,另一位朋友尽力促成,给分析去了异乡的种种好处,但另一个省比山西更加偏远,而且牵一发动全局,我很难做出选择。春节期间回老家时,看到绿皮火车上蜂拥的人群,觉得这么多年似乎什么也没有变,便想起了隐藏在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我要写“我”的还乡,写“我”和“闰土”的故事。 “我”和“闰土”虽然有了很大隔阂,但在我们这个时代,随着国家政策,尤其是农业政策的转变,农民有了很多可能和希望,还出了不少发展得成功的农民,我想写随着时代变迁,“我”和“闰土”隔阂缩小,甚至亲近起来这样的主题。这时想到有次在家乡的街道上,伙伴开着一辆大货车,停下来和我打招呼,车上拉的都是碰碰车。他已经从拉着大箱子赶庙会,变成开着大汽车赶庙会了,这不也是一种进步嘛!我决定让他开着拉着碰碰车的大货车去车站接“我”。他为啥要开着大货车来车站接“我”呢?必须要有充足的理由。我想到两条,一条是要在“我”面前展示“成功”,另一条是有事求“我”帮忙。“我”的性格不爱求人,伙伴托“我”求人,自然不愿意开口。故事有了发展的逻辑,一环一环写了下去。 但是写着写着,发觉“我”和“闰土”还是有很大的隔阂,这道隔阂没法用时间弥补,这和个人的身份和性格有关系,也和真实处境相关。“我”是知识分子,骨子里有种理想主义者的清高、孤傲;“闰土”是农民,他更加注重现实中的利益,而“我们”两者的共同之处,都在面对各自生活中的难题。小说便游移了原先的主题。这时另一个影子飘了出来。 几年前,在太原与几位朋友吃饭。一位朋友喝了酒之后,说自己会做瑜伽,能把双腿架在脖子上面。这位朋友当时和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已是人到中年。说完他便表演了起来,随着他的腿一下下往高抬,他的骨头啪啪地响,口袋里的东西都掉了出来……我想到人的卑微、弱小。一下觉得“我”和“闰土”都是把自己折叠起来的人,便朝着这个主题写,这个影子放到“闰土”身上天衣无缝。 小说写完之后,总有些地方觉得疙疙瘩瘩,放了一段时间再看,发现没有把李老虎这个人物处理好。在小说的初稿中,酒宴上的李老虎被写成了一个猥琐可笑的人。我想还是没有理解了这位儿时的伙伴,便去重读《战争与和平》里与鲍里斯相关的章节,这是我不喜欢的一个人物,但托尔斯泰处理得很好。除了读《战争与和平》,继续琢磨李老虎这个人物。有一天忽然理解了他,李老虎代表着生活中的一类人,他们有他们的生存哲学和处事原则,对这类人我们可以不喜欢,但不能简单地去批判他,而是要去理解他。这时我清晰地感到一道光照在我身上,理解一个人比批判一个人更难,明白了托尔斯泰为什么处理好了鲍里斯这个人物。于是重新写有关李老虎的情节,在最后的酒宴上,客观地描写了他,甚至写出了他的精彩。 处理完人物,再想主题,在小说中,其实除了舒文和李老虎,舒文的同学们,孙林书记,都是把自己折叠起来的人,便用更多的笔墨去写最后大家集中出场的那部分内容,小说变得广阔了起来。 写这篇创作谈的时候,重读《把自己折叠起来》,舒文和李老虎有些像《故乡》里的“我”和闰土,但绝对不是“我”和闰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