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杜绿绿 《赠友人》 在这个充满矛盾的现实世界,现代人的文明意识犹如华丽的外衣罩着它不为人所知的内部世界。对于这个暗世界,很少有人花时间去观察它,靠近它。但,总有人剪开“意识”这层布,透过两片布张开的缝隙触碰到那个更接近真实的“潜意识”。另一种情况是,在与现实世界的摩擦中,这个所谓的文明意识并不会像金钟罩那样护住它内部世界的周全。面对暴露的危险,总有人选择麻木和逃避,他们宁可活在衣物完整的想象界中也不愿正视这个漏洞在日后会引发的种种问题。这样看,那些剪开“意识”外衣,对隐蔽的“潜意识”进行探寻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而诗人们因为他们好奇、敏感、真诚的特质聚集在了这少数中,他们通过内倾的诗写方式试图在废墟上重新建立起那个十分自我的语言城邦。 杜绿绿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对她写过的诗我最初的印象来自于2008年发表在《抵达》民刊上的那首短诗《你留在了苏州城》。如今十多年过去,又与她的一组《赠友人》相遇,不禁感叹这冥冥中的机缘巧合。《赠友人》这组由《欢乐》《雪夜行》《游园》《对称》四首诗组成,是诗人分别写给诗人西渡、黄礼孩、胡桑和厄土、车前子的赠酬诗。从古至今,当诗人有所感悟,有所思念或者需要叙述事情、阐述观点时,相互之间赠诗、酬诗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一种形式,这样的赠酬诗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也成就了不少美谈。杜绿绿这四首赠诗执意地挣脱了“意识”自我形态上的做作,语言直抵心灵,它们穿梭于内外两个世界中,化哲思为驶向内心的动力,以理性的质疑消解重重阻滞,以心唤心,给人带来既私密又开放的阅读体验。 一 欢乐:写给被隐匿的心灵 组诗《赠友人》中第一首诗《欢乐》是诗人写给西渡的诗。这是一首带有后结构主义色彩的诗。这首诗中,诗人眼中的欢乐在起始的第一节就流露出了某种消解的倾向,“欢乐”原本是“潜意识”的自然流露,从它被“匿名”那一刻开始,便和“合法性”“持久度”“谎言”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和它本能产生分离变成了 “另一种欢乐”。这种“欢乐”就像是那件象征“意识”的外衣,让“潜意识”臣服于它,按照它的尺度去行事,既不能质疑它更不能脱下它。它用它的“合法性”“持久度”说服、训练着臣民们,直至相信它是合法的,甚至是自然的,正确合理的。在它这里,那些还想着剪掉外衣的显然是不合法的。他们应该是受到了那个可恶的“蛇”的诱惑,发现了那两块衣片之间断续的、忽闪忽闪的性感肌肤,他们不自量力,他们应该为自己的冒失受到应有的惩罚。于是,“当欢乐被隐匿”之后出现了“砍掉脑袋身体削成片的鱼仍鼓鳃说话”的场景。在这里,诗中人物角色“你”代表了那个被隐匿的“潜意识”,也是即将“砍掉脑袋身体削成片的鱼”。“你嘴里说残忍,毫无迟疑地涮”是为了更痛快地吃。“你”吃掉“你自己”,也意味着放过了那个被“意识”持久压抑的“潜意识”,这是“向死而生”的快感,是最彻底地释放。 在诗的第二节,诗人继续对“另一种欢乐”的形成根源进行消解:“若说欢乐也分等级,此种乃最浅。”对于这种不能深入人心的,附着于等级之上的欢乐,诗人想到的象征物是那只“雪中寒鸦”。对于乌鸦,人们所知道的传统公共象征是一只“不祥鸟”,它的聒噪声只会让人联想到灾祸和厄运。然而在这首诗中,诗人借助历史故事把它的公共象征转化为私设的象征。在这私设的象征中,“雪中寒鸦”摇身一变成了“救主”的“神鸟”,它的“意识”虽自称“神鸟”,但始终无法摆脱“潜意识”里“不祥鸟”的阴影,所以它“聒噪声里/全是卑微挣扎。连它自己也不敢宣扬这/欺骗带来的短暂愉悦。”在“寒鸦”的世界里,唯有寒冷才能凸显它“神鸟”的威风,唯有雪地才能掩盖它的阴影及编织的谎言。然而,世上没有永恒的冬天,“况且如今,雪势一日不如一日/茫然之景即将澄明”纵使这只鸟向着更寒冷的方向飞去,也无法阻止它铺天盖地的幻象散去的决心。“神鸟”已飞去,而它的“神迹”再一次在大地上显灵,制造“四方磊落之景”使“枯枝发出新芽”,这是一个需要“神性”附体才能继续欢乐的世界,继而诗人在第三节的末尾抛出了疑问“能否定论/新生代表诚恳?”尽管抛出了一系列的质疑批判声,但内心依旧茫然脆弱,所以在诗的最后一节,“你已看见:随之复苏的还有/柔软、温暖的绝望。/你察觉到/死之欢乐。”整首诗虽使用第二人称诗写,却处处体现“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矛盾与碰撞。 二 雪夜行:写给迷失的心灵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潜意识与心灵成长》一书中写道:“人总是希望自己是心灵的实际控制者,但实际上,他们连自己的情绪都难以控制。其实,只要我们不能很好地认识和解读潜意识,并遵循它的暗示行动,就不能说我们掌握了自己的心灵。现代人建立起一种心理隔膜来保护自己,以一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来避免看到自己的心灵分裂,这样的结果是,人们日常行为和内在的本能不统一,并且被自己创造的隔膜永远分开”。杜绿绿这首《雪夜行》可以看成是上述这段话的诗意呈现。 《雪夜行》是诗人写给黄礼孩的,它也是诗人自我面向心灵世界的穿越诗。诗人创设了一个虚拟读者“我”,让“我”在重读一本小说的过程中穿越到小说中,试图以自我的意志改变小说主人公“他”的生活路径,由此产生的种种心灵体验。假设把这本小说当作是穿越回心灵(潜意识)世界的窗口,假设把诗中的“我”替换成“意识”或者是“实际心灵的操控者”;把“他”替换成“潜意识”或者“不甘于受操控的心灵”;把“来图书馆路上拾起的黄叶” “书页上画着地图”替换成“两者建立联系的方式”;把“黑夜”“雪地”替换成“心理隔膜的形成”便会得出另一个镜像。在更多的时候,人在顺境中是很少惊动潜意识的,顺境也意味着人的意识与潜意识在此刻正处于某种平衡状态。意识与潜意识的接触一般开始于某种心灵创伤,以及心理由此受到的压抑与磨难。 在这首诗中,促使“我”的意识与潜意识接触的动因是第一节开头那句:“降温前夜”。这寓意“我”在现实世界即将遇到的冷遇。似曾相识的预感,使“我”不由重读起这本小说,第二次踏上同样的路。起初(诗的第一节),“我”还是很自信,以为凭借自己丰富的认知能说服小说主人公“他”对生活做出另一种选择,但实际是没有任何改变,“他”听见“我”的呼唤却不动声色,仍“按规划好的线索行进下去。”于是“我”试图拿出权威“黄叶”对“他”进行阻拦(诗的第二节),但这样的行径似乎更不奏效,反而加速了“他”摆脱“我”控制的意愿,“他头也不抬跳过这金色沟壑/奔入茫茫雪中”。接着(诗的第三节),通过“他走在雪中,分裂的意识让汗水从心底渗出/言行在此去往不同的方向。”的诗写,暗示“意识”起初试图通过控制“潜意识”完成自我统一的目标最终以“他”的言行分裂宣告失败。诗的第四节,诗人一改之前写作节奏,只写下简短的两行“虚弱的先生/失去了勇气。” 这是短暂的停顿和调节,也意味着“我”第一次穿越的结束。 诗的第五、六节,“我”借助梦境再次穿越回书本中,为了避免之前的失败再次上演,“我”做了一些前期的准备。比如“拿出铅笔在书页上画着地图”,“抚平书页”等动作。“我”希望画下的地图,能成为“他”去往新世界的天梯,希望通过短暂的梦境能和“他”达成和解并将他引向“自我”的新世界。但“我”这种怀柔政策并没有使那个生活在旧世界的他丝毫动容,“同样的情况出现了。” “他再次驱逐我”,实际上是我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自己了,再也无法将执意不做妥协改变的内心世界强硬地塞到日新月异的外面世界里去,不论“我”夹在其中多么难。一个是渴望适应现代文明的“意识”,一个是固守自然本能的“潜意识”,两者之间的隔膜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它们中间隔着黑夜,隔着白雪,这让“我”终于明白,这样的事情已发生多次了。当“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已不再强求“他”发生改变。“他”也似乎已然明了,“不再吭声,转身朝既定的路走去”。“我留在雪地里/迷失来路。”暗示“我”在追求现代生活的过程中逐渐迷失了内心。 三 游园:写给受苦的心灵 《游园》是赠给胡桑和厄土的。是诗人将抽象的意识活动外化为具体行动之后,由物及心,再由心及物获得肉身和心灵双重体验的诗歌作品。全诗共分六节,不论是写景、情景、状物、摹象、述事皆离不开一个“苦”字。因为这些苦是被私化了的感受,所以也可看作是诗人自我的一场心灵苦旅。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写道:“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人生在世,生老病死,五味杂陈,甘甜未必铭记,唯有苦味深入人心。这是人之所以为之人,爱恨怨憎使然,生理结构使然。《素问·灵兰秘典论》记载:“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 黄帝内经把人体的五脏比喻为一个小朝廷或者一个国家,心是君主之官, 它不仅仅是一个循环器官,还主管神志,主宰着人的意识、思维、行为和感情。《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又云:“……苦生心,心生血,血生脾,心主舌。” 心的苦更多的时候隐藏于潜意识当中,因而人也是苦而不自知。它需要一个触发点,比如一次愉快的行动受阻,精神的自由受到限制等等皆有可能把那“苦”调动出来,成为一种显性的感官感受。 如果把《游园》中的“游”当作是一次身心获得放松、快乐的精神活动来理解,那么它一开始就受到了某些因素的阻碍“从一开始,就阻碍重重”。由此,“游园兴致顿减了几分”。是什么样的阻碍使兴致顿减?继而写道:“曲径通幽处,假山不假,人亦不真。”曲径通幽,原本是自然真实美好的景致,但是有了假的点缀,便在心里产生了阻滞。在诗人那里,假山的假或许还能容忍,人的假却是无法容忍的。人假就要说违心的话,听假话和说假话也是诗人无法容忍的。由此可感知,诗人是一位十分感性真实的人,在他人那里也许这样的“假”并不算什么,或者早已司空见惯,但放在诗人身上就变成了天大的事。所以,诗中的“重重阻碍”它有三重内涵:一是人为造成的,比如假山。二是人心造成的,它就像一方面纱遮蔽了人心。三是诗人自我创设的,它更像一个防御系统,防止假的不好的东西进入她的内心。这样的游园是诗人不想再触及的,也是内心十分厌恶的,所以她写道:“这些体验如何表达/或不再触及。对待厌弃之物/得体之举是遗忘,可实际上,我们最难找回自己。” 很多时候,人们总会无意识地做出一些事情,而事后又会对所做的事情不敢相信,就像有的人对虚假的现象集体默认,而这种现象产生的根源就是“集体无意识”的作用。人一但镶嵌到这“集体无意识”中,“我”就成了“我们”。“我们”可以沉睡,携带阴影生活,唯独看不见那个醒着的,渴望跳脱阴影的“自我”。诗人对此是深刻明了的,因而在诗的第二节她描述了这样的情景:“当里尔克提过的夜晚降临/沉睡的某件琐事——/携带阴影回来——/我们看见:/他人;昆虫爬过枯叶;/一条船渡海靠近远山,两山间升起/不知来历的月亮。可能与/不可能的景象在眼前。/我看见你们,/你们看见我。/而我们,看不见‘我’。” 接着在诗的第三、四、五节,诗人继续对“集体无意识”俘虏的“我”进行诗意阐发:“‘我’不在具体中,/‘我’只感到苦。”在“集体无意识”中最大的特点就伪装自己,这是一种天生的趋利避害的法则。是“伪装”让我感到了苦,这份苦反射到哪里,哪里就成了苦的所在。吃鲜肉月饼,吃最甜的柿子全是苦,这是味觉上的;八月的荷塘,荒草全是苦,这是视觉上的;“我们捧着的野毛桃也是苦的。”这是触觉上。“站立、前行是苦的,夜摊上的啤酒是苦的/想起早逝的友人很苦……/八宝山的光线是苦的/我们身上的黑衣服同样苦。”这些是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之苦。“我所在的南方,木棉也苦/人们用它来煮汤。三月大街上/很多守在木棉树旁/仰首等待的人。/他们等高处的红花落下/他们的眼睛含着苦/不像肉质肥美的花,身如赤焰/苦而不自知。”这是弱肉强食之苦。因为心苦,所以眼耳鼻舌身意,众相皆苦。 这首诗以游园开始又以游园结束,所不同的是,起初的游园是实际的参与者,侧重写游。而最后一节中的游园则是一种隐喻,侧重写园。当“苦”放大为集体意识,它便从隐匿的抽象的个体感知沦为具体而普遍的世俗之“苦”,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个“苦“并且“不断地写下” 生产它的大观园。这是精神的父亲物质的母亲为他们的孩子们精心打造的理想之地,它富贵荣华毋庸置疑,但它也圈住了孩子的眼睛和手脚,他们逐渐感知到了这富贵身体之内受苦的心灵,于是诗人写道:“园中皆是奇景,件件吃不消”。那么“如何处理才刚好?”“思来想去,不禁甩过水袖/扮相唱上两句/——才算暂时罢了”这正应了佛家那句禅语:“世间万物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四 对称:写给失衡的心灵 亘古至今,“对称”无时无刻不参与到人类的物质精神活动中。如果去考古博物馆还能看到它最原始的样子,那些出土的图腾、器皿上的符号图案似乎默默诉说着原始居民们的审美趋向:对于“对称”的崇拜和热爱。它是人脑中保存的远古记忆,以特有的方式把存在于不同时间、空间的人联系在一起。总有人期望用对称带来的平衡达到那至高无上的完美统一。但恐怕世上很难找到这样绝对完美的对称,就像自然界中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就像镜花水月,除非能用科学证实宇宙中确有另一个平行的时空。诗人杜绿绿的这首诗,主题虽名曰《对称》,但在诗意表达上却是处处在破坏这种对称,和传统审美、思维定式、情感态势形成反向张力,是一首不对称的诗,是一首在不对称中产生对称的诗。 《对称》这首诗是赠给车前子的。全诗分五节。首先,这首诗在结构形式上就不对称,每节行数不等,节奏也不同。再次,诗歌内容体现不对称。比如第一节,她先写“去美术馆看展览,进去前/内心已有限定。展墙这次理当是/松绿色,与空间、展品、流动的人/形成平衡。”当对美的欣赏在人们心中形成定式,那么她看到的平衡之美也是她早已想到的平衡之美。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一直被教育/规则就是美。”当这种美的教育面向大众,形成集体意识,久而久之,深入骨髓,便形成了个体的无意识。接着,诗人从辩证法的角度对“内心已有限定”的审美进行反思,“可有控制的破坏,也属于规则。/得承认行动的本质/——通往对称的必然途径。”人类追求“对称”美的演变史离不开人心。当人心对不可控制的外界产生恐惧时,人们就创造了“同形同性”的神。从某种角度讲,人心一直是脆弱的,它从未强大过,它需要一个强大的东西和自己形成镜像来捍卫内心的危机感。 相比较,自然界中的“对称”是朴素的运化之美。它无需对万物进行美的教育,它从来不用恐惧,它从来就是强大的。正如诗的第二、三节中写的那样:“密林中心常有寸草不生之地,/桐花绽放出新的,树梢会落下另一朵” “对生绿叶,叶片出现的凌乱脉络/细弱宣告着/不对称即对称的道理。”自然界中,万物的“对称”是在自然而然中完成的,是打破对称的对称,就像那桐花,就像那对生绿叶,看似不经意,又是那么和谐统一。人类殚精竭虑展开审美想象欲要达到的鬼斧神工自然界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因此写道:“我们为此时醒悟/感到美,/感到爱。”然后,在诗的最后一节,诗人把自然界“不对称即对称的道理”推算到人类情感生活的构筑中得出心得是:“爱,对称爱,也对称不爱。/这不属于修辞,仅是测量的尺度/与能力问题。”时至今日,人们的物质生活是越来越丰富,对称着人们的情感生活却是越来越冷漠单调,这也是一种失衡,人们渴望在两者之间寻找到某种平衡,但爱是不能简单换算的,它是一种能力问题。 以上四首诗给我的感触是它极有可能颠覆很多人的写作观念。相较于外倾的写作,内倾的写作它更具有难度,因为它要直面的是那些长久遮蔽、无法言说的潜意识和内心层面。诗人能把它们写出来已然不易,对它进行深刻剖析却是要考验一个人内心强大程度和理性思考能力,诗人杜绿绿做到了这一点。她的思考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子划开所有的阻碍,层层解剖阻碍形成的机制,直至看见她那颗鲜活跳动的心。她捧着这颗炙热的心和友人交谈,迷失也罢,受苦也罢,失衡也罢,都是那个无比真实而痛快的杜绿绿。她的这一组诗,诗的内涵远远超出了它的语言和形式,是真诚的诗,是自然的诗。四首诗在诗的内部都不是自足的,而是超出自身之外,在纵横交错关系网中得到了确立,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个梯子,读者顺着这梯子走下去,就能看见所有的秘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