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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虫的凝视:关于三三的两篇小说

http://www.newdu.com 2022-11-03 《十月》 李壮 参加讨论

    一
    2021年快要过去时,我去了一趟潭柘寺。天气很冷,游人不多,那两棵著名的唐朝银杏的树冠间,几只喜鹊有一搭没一搭地跳着,响声过处,下午的阳光随之摇晃起来。树下散落着银杏叶,想是时间久了,那些金色的扇面已经干硬并明显发黑,仿佛真的是从唐朝落下来的。其中一片落叶上,伏着一只红色的瓢虫。
    我拾它起来。是一只死去、风干的瓢虫。
    后来,我把这只瓢虫送给了三三。
    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她在《即兴戏剧》这篇小说里写到了潭柘寺——而且怪倒霉的,小说里的主人公“我”,走了一整天的穿山野路,最后抵达潭柘寺时景区已经关门了。因此替三三笔下的“我”从潭柘寺里面认领一只瓢虫回来,也算是演了一场跨越虚实真假的“即兴戏剧”。更深层的原因则是,我似乎在这一只瓢虫身上,看到了与三三小说相似的气质。这只瓢虫,它半球形的外壳在阳光下显得光洁、鲜艳、充满动感,红色中点缀着醒目的黑点,仿佛这是整颗星球上最俏皮、最顺畅、最不存疑问的事物。然而,如果你翻开它的另一面,你会看到它深具哥特感甚至工业朋克风的腹部(或者说“内部”):那整齐地蜷曲成两排的腿,那紧闭着却并不能藏住痕隙的口器……它以繁复纠缠的“生”之形式、裹紧了风干脱水的“死”之气息,用那些隐喻的管道与轴承锁紧了它内部的地狱和天堂。
    仿佛是一座世界上最小的迷宫,在尽头处藏着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三三的小说就像这只瓢虫:光滑闪亮的外壳之下,蛰伏着幽密的体验和纠缠的心思。我想初次读到三三小说的读者,大概首先会被她灵气满溢的语言才华击中:那些轻盈、飒爽、顽皮而机智的句子,就像阳光撞击在瓢虫外壳那恰到好处的弧度上,然后泼水一般响亮地散开溅射出去。她的小说里没有那种苦大仇深的文学表情,或者那类故意“端”上桌面的文艺范儿——显然,这是一个聪明且自信的人在写小说。一切看上去举重若轻。“故事”本身也相当可读:《巴黎来客》的情节非常完整,在一种看似传统的方式里,“人物形象”及“角色命运”成为了小说的力学轴心;《即兴戏剧》则显示出一种友善温和的实验性,“戏中戏”的嵌套结构和频繁出现的“叙述中断”并未影响小说自身推进的流畅度,结尾处的“闭环反转”与其说是“冒犯”(这几年文学评论界似乎很喜欢使用这个词),倒不如说是更好地帮助那些层层嵌套中的故事实现了自身的“景观化”。
    因此,在最直接的观感上,三三的这两篇小说堪称“漂亮”和“完整”。它们的质地是通透、清亮的。然而,“清亮”不等于“清浅”。语言和故事的甲壳之下,乃是极深极复杂的体验及思忖:关于时间,关于空间,关于情感,关于真实,以及凝视并表达真实的可能性。
    ——三三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在清新、灵动之中,处理复杂现实和重大疑难的意识与能力。我们能够感受到这些“重大”与“复杂”的存在。问题是,它们“在”的方式是“无处不在”,没有“曲终奏雅”,没有“点题升华”,没有“上价值”“上意义”的动作暴露给我们。我们对这些“在”无法指认,甚至难以提炼。与《补天》《晚春》《来客》等前作一样,《巴黎来客》和《即兴戏剧》这两篇小说,有着雌性背后的雄性、鬼灵背后的深沉,有着用风铃说出的谜面和藏在铜钟内部的谜底。这是魅力,也是三三小说的“难度”所在:故事很愉快很确凿地结束了,但又好像有什么一直没有讲完;我们的心里“咯噔”一声,而三三已经潇洒地拂身而去,只留下满山“咯噔噔噔噔”的回响。带着所有的平整与纠缠,瓢虫飞走了。
    二
    还是回到小说本身。
    《巴黎来客》讲的是世纪之交前后,一批留法中国学生短暂的命运交集和隐秘的情感故事。小说的时序在“后来”与“当初”间频繁、顺畅地切换,人物的内心及境遇在烟火生计中渐渐由颠簸躁动走向平淡柔和,“曾有一些激烈而神秘的成分,现在被时间蒸馏去了”……然而,始终有一个人,固然也正走远,也正在尘世的浩瀚景观中逐渐褪小,却依然如同“从回忆里生出的一粒红色靶心”。这个人叫Lou,一个神秘的、张扬的、带有亦正亦邪的活力及诱惑感的女子。与Lou在留学生群落里发生故事的,是“我”——一个家境清寒、带有一点郁达夫笔下“零余者”气质(当然,远没有郁达夫笔下的人物那般极端)的男人。某种意义上,小说借用了“好男人”与“坏女人”之间(注意,“好”和“坏”在此并非价值判断)经典性的情感故事模板:在一群人中,令男人们垂涎幻想、令女人们嫉恨提防、让所有人都用自己的余光不时瞄着的那个“她”,与人群中收获目光最少的那个“他”之间,发生了一点不一样的事情。当然不会是爱情,那会是童话故事的扫兴版本。但事情又比爱情略大一点点: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卸下了自己的防备,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看了自己真实的内面,给对方看了甲壳之下、自己蜷曲着的手与足。与Lou有关的一切,远不如别人猜想的那么光鲜。原来,光芒四射的背后是孤独,一个人对自身魅力的执念根植于巨大的不安感。危险的美往往是悲伤的。
    “明磊,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体谅我,也不想解释什么,只不过觉得你可能理解我。我一个人在巴黎,连说点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人对‘真实’多少都有需求的。”
    在另一个同样孤独不安的灵魂面前,Lou出人意料地选择敞开自己的心。这是比爱情更大的决绝:敞开就意味着可能受到伤害。事实上,这种伤害的确在小说里发生了。然而无妨。在选择敞开自己的那一刻,敞开者便已经做好了承受伤害的一切准备,她知道这一切必将发生。敞开者是坦然的,如同这世间诸多激情过后的赴死。隐秘的痛苦是留给“我”的:在回归正轨、看起来了无遗憾的生活中,那种“与永恒之间的落差”、那种“无处依附”的巨大孤独感,依然无从解脱。“异乡感”与“伪装感”不会因具体时空坐标或生活境遇的改换而消失,会消失的仅仅是那个用犄角与世界激烈对撞过的自己。
    因此,某种意义上,Lou风情万种的喧哗,是对“我”的沉默的另一种翻译、是对终将消散之物的一种提前缅怀。这是只有在将老未老的年纪、在遥远无助的异乡,才能够获得的体验。多年以后,已不再年轻的“我”站在世博园园区的办公楼下、如同站在阿波利奈尔写过的《米拉波桥》,倒影里Lou的形象如同塞壬,而“我”终究没有勇气打开自己的胸膛一跃而下,也不曾再遇见一个带着骄傲敞开内心悲伤的人——也许,再不会有了。“我一路目送她,任凭无法挽回的距离在我们之间发生”。
    ……“顺着她的兴致,我说自己也曾被《米拉波桥》打动。不是因为‘为了欢乐我们总是吃尽苦头’或者‘爱情离去如逝水长流’,实际上甚至和爱情无关;诗中另外存在一种永恒而置若罔闻的目光——米拉波桥下塞纳河在流,不变的方向、速率,对世间万种幻化浑然不觉。”
    Lou的身上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一种挑衅性的光彩。世故与单纯、至伪与至真,在她的身上旋涡般地混合着。三三对这一形象的塑造令人印象深刻,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Lou这一形象所构成的、对软弱而敏感的“我”的凝视:“我”是那个掀开过潘多拉的盒子的人,是那个看过一眼又迅速把盒子盖上的人。“我”将带着对盒内之谜的记忆,把平凡的日子继续过下去,看上去什么事情都不曾被改变过;然而谁都不会知道,盒内之火片刻的闪耀,已经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不可逆的灼伤印记。那是沉没在一个人青春记忆里的亚特兰蒂斯。
    三
    如果说《巴黎来客》里,Lou的形象如同潘多拉魔盒内部的隐秘火光,那么另一篇小说《即兴戏剧》,则整个就是一场对盒子内部结构的猜测与虚拟。如同小说最后那篇“假创作谈”所交代的那样,整个故事,是小说家“吴猴儿”对“师姐”徒步登山遇难当天所发生之事的一场虚构,或者说重新想象(毕竟,事情的结局被修改了,“师姐”在故事里并未遇难);而在吴猴儿的小说(这篇“小说内部的小说”)里,“师姐”也就是“我”,又在向自己的旅伴讲述“吴猴儿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两人商讨和修改着一篇小说。这是一篇“小说套小说再套小说”的小说(不必奇怪,毕竟三三的上一本小说集名字就叫《俄罗斯套娃》),间杂其中的,是细节饱满、气韵丰盛的关于“徒步之旅”及“校园文学生活”的经验填充。
    我不觉得这样的嵌套是一种炫技,我倒觉得这是一种顽皮。有趣的是,这种顽皮的背后,恰恰沉淀着对极深沉、极严肃之事的思考:“在这过程中,一种重复却又难以把控的元素隐藏起来,而那正是当下相对匮乏的——时间。负载我们的这一刻被多重时空穿透,悻悻向感官的边界逃逸而去。” 层层嵌套、层层虚构之下,核心的秘密或许并不在“真相”或者“结局”(悬疑元素在这篇小说里仅仅是一种点缀甚至戏仿),而在于对“真实”的思考、凝视。我想,这也是三三在小说里让“师姐”(也即“我”)不厌其烦地讨论“小说”和“虚构”的原因:“一种是普鲁斯特的真实,通过个体无限延伸乃至霸权式的感受,使诸多往事拓片构成一个清晰的空间。其中,人是经验的载体,同时也是反哺机制的构建者。另一种真实则更宏阔,来源于历史、现代、人类进化相关的一切综合知识。它永远无法以精确的形式呈现,只能表现为流动的趋势,但‘流动’本身是可靠的。”
    “人们都想知道造成结局的原因——不是真实的原因,而是那个被提炼出来的替罪羊。真实的原因是一串连贯、不可叙述的过程,你只能凝视它,感受它如何无奈又决绝地指向某个尽头。”这是“我”,大概也是三三本人,在《即兴戏剧》里的自白。如果说《巴黎来客》展现的是关于“不可附着”的经验,那么《即兴戏剧》讨论的,则干脆就是经验本身的“不可附着”——以一种充分展现了经验的质感及魅力的方式。哪些经验是可靠的?哪些结局是可理解的?一种企及本质的叙述是否是可能的,如果可能,那么它是否必然要以偏离的方式求得最终的抵达?《即兴戏剧》将这些问号一一悬挂起来,像在橱窗里挂起一只只外皮酥嫩的烧鹅。当一列火车缓缓开动,目的地或许并不重要,需要被关注的是“开动”本身;就像当一场即兴戏剧忽然脱离了剧本,就让演员继续说下去,“说些什么”的动作在这里就是“说”的内容本身。小说里,吴猴儿参与的即兴戏剧,混淆了演员与观众、角色与本尊、台词与日常话语的界限。《即兴戏剧》这篇小说,也在尝试混淆小说与“小说”、虚构与真实的边界。这是饶有趣味的、本身便如同“即兴戏剧”的小小把戏,但背后或许有大的意指:在今天,叠加的、流动的、复合杂糅的、高度虚拟化的现实经验,带给我们的是怎样的内心体验?它在怎样的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的认知模式和情感结构?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怎样的叙事方式,才能够与之相匹配相对话?这种远离了卢卡奇意义上“星图即是道路”的古典经验谱系的生活,其真相究竟是否是可抵达、可言说的?
    在此意义上,《即兴戏剧》里弥散着某种关乎写作“本命”的悲剧感:“我们凝视着晚寺,如此切近,却不可进入。”如果说《巴黎来客》里涉及的“真实”是情节化、仪式化的,那么《即兴戏剧》里探讨的“真实”则几乎是本质化的——这种“本质”,或竟就是“本质的缺席”。借用席勒的著名概念,它是属于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大数据时代的“感伤的诗”。然而,真的“感伤”吗?真的“缺席”吗?故事里的吴猴儿还在写着,故事外的三三和我们都还在写着。我们仍然尝试在变动不居的生活和想象中,为我们试图把握却尚难把握的一切,赋予一具叙事的肉身。那将是我们借之完成自我表达、实现自我认同的隐秘支点。在老去的女神身上,在一段被重构的徒步旅行之中,某种危险的、动荡的、暧昧而不可指认的“真”,让我们为之凝视。
    像Lou一样,那是一粒红色的靶心。它在时代经验的尽头处闪烁着。
    也像潭柘寺里那只红色的瓢虫。它在银杏叶上匍匐着,如同一只坛子放在田纳西的山巅,使凌乱的荒野围拢而来。巨大的复杂性在它不可见的腹部如腿肢触须般交叠,密集、精准、生动,带着无言的雄辩。当你凝视它,它也在凝视你。如果你把它托举起来,它会振翅而飞。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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