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樱桃的滋味》电影海报 《随风而逝》电影海报 《生生长流》电影剧照 《生生长流》电影剧照 《您是谁?基亚罗斯塔米先生》,这是享誉世界的法国《电影手册》杂志1995年某一期特刊的标题,其中用48页篇幅详细而郑重地介绍了一位伟大的伊朗电影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评论写道:“他创造的影像标志着当代电影每年都在登上一个新的台阶。”在时隔20年后的今天,当这位影坛的“领路人”溘然长逝,观众不禁想要重新抛出这个问题:“您是谁?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先生。” 对于大多数观众而言,阿巴斯的形象似乎永远定格于他在1997年凭借《樱桃的滋味》摘取金棕榈的辉煌瞬间,甚至可以说,“我们对于基亚罗斯塔米之前的基亚罗斯塔米,几乎一无所知”。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于1940年出生于德黑兰,从小酷爱画画,厌恶与人交流,他曾自述:“我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从开始上小学直到六年级,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作为一名曾经的“孤独症患者”,他一生保留着惜字如金的习惯,如果你恰好读过他的访谈,哪怕只有短短一篇,你也会发现,语言于他而言是多么不可多得。 在语言空白的时间里,阿巴斯将的全部精神寄托在旖旎的影像世界,他曾直言:“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影像是一切艺术之母。”在失语的童年,阿巴斯始终以绘画作为自己与世界交流的主要途径,直到某一天,他意外地发现了摄影之美,“看到卡斯莱安在达玛旺德山上拍摄的照片,我想起了神圣和虔诚”。也正是这份虔诚,之后引领他得以从一个更适合他的角度开始观察这个世界,更为准确地说,是开始凝视这个世界。 他的早期工作主要集中在广告片的拍摄,但很快,他在画面感觉方面的天赋引起了业界的关注。1969年,伊朗青少年智力发展研究中心的领导人西尔凡路邀请阿巴斯共同为协会创立电影部,于是在八、九个月后,他建造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摄像棚,并在随后拍摄了第一部影片《面包与小巷》。这部只有短短10分钟的影片却几乎浓缩了阿巴斯一生电影创作的主要风格,也正是从《面包与小巷》的尝试开始,阿巴斯最终选择通过电影镜头来实现对生命的长久凝视。 纪录与虚构 据《特写:阿巴斯和他的电影》一书记载,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一生创作的电影作品多达28部,其中尚不包括永远停留在未完成状态的《杭州之恋》。继《面包与小巷》之后,他为青少年智力发展学院创作过一系列教学片,但是真正将他推入国际视野的是一部影评人纷纷表示难以划分类型的影片——《何处是我朋友的家》。这部电影拍摄于1987年伊朗的一个普通村庄,同时也是阿巴斯著名的“村庄三部曲”的开篇之作。这部作品通过纪录片式的框架、运用自如的长镜头、贯穿全片的全景镜头、非职业演员的即兴表演以及出自儿童之口的拙朴台词和真实生活的叙事节奏,进一步强化了阿巴斯的个人风格。你很难想象在他以外任何一个导演的影片中,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小男孩攀爬过一段完整的曲折山路向你走来,他说:“当我们长久等待的某个人从远处走来时,我们就会一直看着他。我们等待着他的到来,因为他不是普通的过路人,他对我们来说如此重要以至于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们不想让这个镜头中断。”于是透过阿巴斯的镜头,观众依然可以自由地实现生活式的凝视。关于纪录与虚构,阿巴斯似乎从未进行过刻意的区分,可能恰如法国电影批评家让·杜谢所说:“基亚罗斯塔米,这个在伊朗被禁止虚构的作者,不得不让纪录以虚构的方式进行拍摄。”相较于纪实而言,阿巴斯更加注重的是无论纪录还是虚构中传达出的关于生活与体悟的真实性。 这份真实性在“村庄三部曲”的第二部——《生生长流》中得到了更为全面的实现。1990年,一条噩耗传来:伊朗北部发生特大地震,而当初《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的拍摄地恰是其中的灾区之一。阿巴斯听闻消息,在地震第二天就匆忙踏上了寻找小演员们的旅途,然而这一场生死未卜的旅程,最后还是以寻找未果而告终。但在这趟旅途中值得一提的是,一路上阿巴斯亲眼目睹了很多遭遇地震的人劫后余生,这些难民依然饱含着对生活的热情投入到重新建造家园的劳动中,这时他才跳出自己的情绪,在伤感之外有所领悟:“在这次地震中有两万名孩子死去,而我的两个人物仅仅是这场死亡的开始。”于是旅程结束后,阿巴斯整理思路,着手拍摄了以这次寻找为主题的新作品——《生生长流》。在电影的尾声,虽然观众并没有如期看到小演员们安全归来的身影,但是导演坚信观众从中会寻找到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直面死亡的勇气。 对话生与死 死亡——这并不是每一位在这片土地上从事创作的导演都敢于涉及的话题。在宗教氛围浓厚的伊斯兰国家,艺术从业者需要时时思考如何协调宗教与艺术的关系,而具体到电影创作中,阿巴斯必须面对如何在宗教能够容忍的限度内直接探讨与主题密切相关的那些“禁忌”。有关于此,他相信只有首先“提出一个准确的问题,才能够引导我们找到正确的答案”,宗教在他这里并没有形成完全与艺术相悖的束缚,而是如他所说,帮助他提出了更多“准确的问题”,以期待之后借助电影寻找到最终答案。在电影《生生长流》中,值得我们思考的是灾后幸存的人们应当如何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而在《樱桃的滋味》中,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则是:当一个人极度渴望死亡时,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在伊斯兰教中,生是一种被选择,死亦是一种被选择,“顺从的最高理由为‘神的意志’,所以个人选择只能是一种暴力”。而阿巴斯通过电影试图告诉观众:作为独立的个体,我们永远拥有选择重生的自由。不仅如此,“他的全部电影都贯穿了这个强大的观念,即任何教会,即使强令死亡和毁灭,也不可战胜生命,生命在继续”。于是在《樱桃的滋味》结尾出现了这样一组画面:那个不知因何而渴望结束生命的男人,终于在夜深人静时躺入了为自己挖好的黑洞中,此刻月亮消失在云的后面,四周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而后,第一个生命的信号,是在6个月之后,一个春天的早晨悦然出现在银幕上。阿巴斯通过尾声暧昧的转折告诉我们:纵使在无尽的黑暗之后,依然可能隐藏着一次新生,而剧中人,可能刚刚闭上眼睛,便开始怀念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里新鲜欲滴的樱桃滋味了。 当然,如此自由的表达为阿巴斯赢得良好国际声誉的同时,也为他带来了颇多来自国内的误解。伊朗政府一度认为阿巴斯恰是通过展现伊朗不好的一面而获得了各大电影节的认可,而伊朗的民众则反复纠结于1997年戛纳国际电影节上,阿巴斯领奖时在颁奖嘉宾凯瑟琳·德纳芙的脸颊上留下的那个礼节性亲吻。在随后10年多的时间里,他面临了一段最为尴尬的创作期,自己的作品在伊朗本土不能公开上映,剪辑工作也只能等到深夜进行。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限制,并未造成他创作方面的丝毫懈怠与停滞,正如他所说:“如果在我自己家附近找不到观众,我想,远一点的地方会找到的。” 1999年拍摄过《随风而逝》之后,阿巴斯逐渐将镜头转向了更为广阔的地方:非洲、日本乃至中国,一以贯之的镜头语言与现实主义主题令以往的恶意猜测不攻自破。同时,在接受威尼斯电影节授予《随风而逝》评委会特别奖时,阿巴斯站在领奖台上宣布,今后他的作品将不再参加任何电影评奖了。 “您是谁?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先生”,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回答的不过是“冰山一角”,除了电影大师阿巴斯之外,还有画家阿巴斯、摄影师阿巴斯、设计师阿巴斯、诗人阿巴斯等等。他的诗集《随风而行》中文译本已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其中收录了他以波斯文写作的22篇短诗,它们以哲学冥思为基础,但是在体裁上,却“向辉煌千年的美学传统中诗歌的形式特征宣示决裂”,做到了韵脚和格律的彻底自由。因此,阿巴斯不仅是电影界的探索者,而且即使在诗歌界,他也被称为是“那一代,或者那个世纪中最激进的伊朗诗人”。 “片刻而已,一生却尽”,阿巴斯在如此深情的一场又一场凝视之后,静静地走向了一生的终点。2016年7月5日,伟大的艺术家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在异乡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他的离去终于换来了故土同胞的和解。次日,伊朗人民自发聚集在街头,迎接这位属于伊朗亦属于全世界的电影大师回家。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或许无法得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但如果人们愿意用他凝视世界的眼睛去凝视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我们就能够理解他一生走过的路,更热情地拥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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