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自我的囚徒?——卡夫卡讲这个,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卡尔维诺也讲这个,卡佛、卡波特、卡森·麦卡勒斯们也在讲。身为古老诱人的文学议题,它从未离场且常讲常新。旧瓶装新酒在文学上是管用的,关键在于,装什么样的酒,怎么装。 中国“当下文学”自然不缺乏对此的挪借、模仿。我说的“模仿”绝无半点贬义,反而心有戚戚与有荣焉,毕竟,我们必须对现代、后现代若干主题探索触碰才可显示我们在场,我们活在其中,才是一个够格的有师承的具体的写作者。有时候真诚和勇气即可安身立命,才华、学识和经验倒在其次。这关乎我们的世界观,它迫使当下的写作者确立自己,并追问如何才能确立自己。 回到两个作品。我印象中的李世成是极腼腆的90后,身上似乎从不缺乏一个严肃、向内的写作者的一切优点:耽于幻想、喁喁低语,不张扬不世故,埋头按照自己的路子往前走;在一票90后们渐渐摸透了文学期刊的套路和规则之后,偏居西南一隅的世成有时的确像个异类,像个害羞至极的孩子,常常给人小姑娘般的无家可归之感,又或是明知家在哪里偏要过其门而不入,他要的正是卡夫卡式的茕茕孑立,另想办法。其实,不得不承认,他的孩子气,那种内秀的稚嫩感往往是写出优质童话的前提,是诞生另一类好小说的凭证,所以我们看到了这篇怪异的《垕》——标题就怪异,其所指竟是女友的名字,垕。不难看到K的影子。小说情节也怪异,到处是白日梦色彩:“那一刻我忘记我有女朋友了。起床时我隐约觉得忘了和谁说一句很重要的话——她是位姑娘,我需要跟她说今天我起床前就想起她了之类的话——我依旧是一个人时的样子。”谁会随便忘掉自己的女友呢?尤其大清早的起床时刻?这个叫垕的女友随后和小说主角“我”展开各种各样的游戏,尽管,它们也许发生在记忆和想象中:在上衣口袋里塞一条鱼,养了一条名叫柯基的柯基犬,会互相打招呼会将人甩出的公园…… 李世成肆无忌惮地抛出一堆荒诞可爱的碎片,其童话感、无意义感和拼贴感堆出的反讽的城堡或许更逼近我们恋爱时的本质——深深的孤独,深深的乏力,担心丧失另一半却又必须小心掩藏这份担心,因为,一旦你显露了担心你就输了,你将在你所爱之人面前一败涂地。所以,与其在世成小说中寻找完整的叙事线索和故事套路,毋宁品味他任性地肆无忌惮地抛出的一个个关于恋爱孤候群的纤细瞬间,而它们,这堆亮闪闪的小玻璃球,无一不指向小说的中心:孤独。即,我开篇提及的:谁不是自我的囚徒?“我”是,垕也是。我固执地认为《垕》的重要情节是“我”与保安的谈话,以及,“我”坐在KTV里的一番胡思乱想,那串神秘又关键的数字揭开了谜底,它竟然是一个写作者多年前投稿时留下的手机号码,而这一切的背后,是保安说破了的“我”的现状以及这篇小说最想说的:“你看看那些老头,无一不是年轻的时候没有将生活打理好的落魄鬼,我以后会是他们中的一个,一个被人踩死也认不出来的老男人,我的面颊被生活当作烟灰缸,我的面部,我在人群中摔倒,无论是左脸朝下还是右脸朝下,人们都可以精准地踩到我凹陷的脸颊,我的烟灰缸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一语泄露天机——多么孤独的“我”啊。 问题来了,垕是“我”的臆想吗?柯基、会移动的公园呢? 我倾向于,是。都是。故事的写作者李世成和读者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要写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元小说。那些恋爱碎片,那些甜蜜和伤感,都是一个孤独的年轻作家YY的产物,一个对爱情充满期待的小子虚构了一场必须胸前佩戴着鱼才能进行下去的爱情游戏。它们闪回,跳跃,散碎,最终奔向结尾,“她听到声音,从正前方走来,那条路伸向我,却永远无法到我面前来。我看向远处的她,膝盖以下的步履我看得非常清晰。但我已经先流泪了。我不知道垕是谁。她就那样向我走来。” 发生了?并没有。还有比一个孤独症患者的白日梦更纯洁的东西吗?世成试图为我们还原这种虚构中的纯洁,但当这种纯洁并不存在,现实立刻亮出它狞厉的白牙:我们终将是自我的囚徒。我们将自己死死关在了(放逐于)自我的虚构之中。 与我同在昆明写作、生活的杨家彬素未谋面,从未听说,更没读过任何杨家彬的小说或散文,不能不说是小小的遗憾。但无疑,这篇《旅馆》——一篇打破小说和散文界限的作品让我很意外——身边就藏着一位优秀的作家呀。我想,我和家彬的友谊,将从此开始。 不同于世成小说的元叙述、梦境、反讽和童话气息,这篇短短的《旅馆》直来直去,不玩任何噱头。“一家旅馆和一座碉楼的形象在我的眼前不断闪现,如同一段乐谱中插入的颤音,有些荒诞——理应建在谷地里的旅馆建在了山巅上;而理应建在山巅的碉楼,却建在了谷地里。”前者,家彬写道,滔滔不绝的店主只有在悬崖上建造了旅馆,才将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病症轻而易举地治愈了;当然,他的伟大理想是建造一座形式和内容上都等同于监狱的旅馆,并且深信生意爆好;对另一个旅馆的描述则来自“我”从前面旅馆信步走出的遭遇,一个面目模糊的农夫带领我走向他碉堡式的老宅,在这个充满血腥气息的旅馆内住下。神奇的是,后来农夫不发一言,彻底哑然,让我,这个异乡人,这个闯入者,从一家旅馆游荡到另一家旅馆,进入一个彻底的被凿空般的喑哑空间…… 我相信两个场景的转换就是为了描述两家截然不同的旅馆,它们的标新立异,正是其存在的理由。令人好奇的是,作者为何要写这样的旅馆? 小说大多会按照小说的方式前进,构成自身微妙的全部和总体。伟大的卡夫卡就善于制造迷津但绝不跳出来为你阐释迷津;阐释,也许是后现代写作者们故意制造“间离”的重要伎俩,有时让人困惑,有时却效果惊人。悬崖上旅馆之隐喻就被主人说破了,“这儿就是他的监狱。他的牛圈,将他烦躁不安的肉体和四处游荡的灵魂,牢牢地锁在这儿。对极了!牛就是他的现世的囚徒,他是牛的狱头,他就是牛;牛为什么住在它的牢房悠闲自得、无忧无虑?因为这里是它们的旅馆。每次将它们牵出去宰杀的时候,它们并不知道将要大祸临头。可是,在我把他们赶出牛圈,准备建设旅馆(牢房)的那天,被放生的它们却泪流满面,恋恋不舍地回头顾盼。”家彬似乎更在意直白地说出文本的象征意义:此非此,彼也非彼。进入碉堡旅馆则将这种直白向前推进了一步,由神秘农夫指引,“我”进入到作为浸染过鲜血的碉堡内部,神奇的是,最后一切静止,被宽广的寂静笼罩的碉堡、道路、河流默默给人重击,似在促使“我”反思。反思什么呢?参破这一点很有意思,也尤为必要——幸福的监狱、温柔的囚禁变成店主挂在嘴上的生意经,被血腥浸染过的碉堡则让一切无声,让喧哗与骚动彻底报废,只剩下血腥犹存的永远的沉默与必须的忏悔…… 是的,这就是作者想说和要说的:对当下存在予以反思多么必要,我们被过于喧嚣的囚禁浸染着,以为那是幸福,又被过于岑寂的血腥控制着,以为这也是幸福。 这仍然是卡夫卡式的某种明晰的寓言小说,却又因其忏悔意识让人惊心——不妨视为自我净化和审视的需要吧,我们终将被自己困住,终将因过往的暴力而沉默。也许,唯有忏悔,才是得救的唯一坦途。 相比90后小说的随意和戏仿,家彬此作——我猜他是60后或70后——稍显沉重,语言也多哲思,“如同在肥沃的原野里埋葬死者,在怪石嶙峋的山岗上收获粮食。” 但,有时刻意为之的“意义”和急于说出的意义,反而限制了作品的自由,也可能限制了家彬从荒凉的“旅馆”走向更远的地方。当然,我的意思并非90后的天马行空更可取,而是,在如何捏拢碎片,不再让滥觞的早有同质化危险的白日梦捆住手脚,尽量像刀子般扎进生活,写出动人纯净的孤独者的点滴感受,也许才是摆在90后们面前的真正难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