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杨志军新作《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有一种攀上高原的层次感。作品行进的线路,是由人类文明发达的城市,走向原生态的三江源高海拔生物多样性地域,而越向纵深处,反倒越发触摸到这原生态自然中蕴含的哲理与真谛,关乎生命与爱的意义。多重的意蕴内涵与递进的意蕴层次,构成了这部儿童文学作品饱满真挚、入脑入心的理念传达。 以童心治愈生命 作品首层次的意蕴,具有以童心营造喜感、淡化悲剧现实的“治愈”意味。小海的爸爸、三江源雄鹰支队队长李强失踪,队员巴雅尔叔叔带着正与爸爸闹离婚的妈妈和6岁的小海踏上寻找之路,由西宁一路奔向三江源。在这样的地域“失踪”,在成人看来意味着死亡,而在小海看来,则是爸爸与自己玩的捉迷藏游戏。孩子始终处于一种游戏的心境之中,还在担心动物们比他更机敏,会先找到爸爸。成人们也默许并努力呵护了孩子的这份天真。这让人联想到《美丽人生》中那位身陷纳粹集中营仍努力呵护童心、营造游戏假象的父亲。但二者虽然都在以虚写实,《三江源的扎西德勒》的归旨处,显然并非心酸与悲悼,这个“寻找”游戏,承载了丰富的表意功用。 一方面,成人们真切地感受到童心反哺成人的力量。赵明与妈妈失声痛哭时,孩子说:“大人就是爱哭”“我就不哭,我要把爸爸找回来”“我还没开始找呢……”孩子强大的正向信念振作了成人,燃起了他们期待奇迹的希望。另一方面,这样的设定也推动了一种自在的叙事逻辑:失踪让一切陷入乱序,小海寻找路上的所见所思所想,也以乱序的方式片段呈现,由小海的回忆交代了这样一个家庭与这个家庭之外的多个属于三江源的故事。小海的爷爷奶奶几十年前从青岛来支边,在海拔4000米的雪山和草原研究动植物,因高原病过世。继承爷爷奶奶志向的爸爸将一家人从西宁市迁到郊区,建立动物救护站,以儿子的名字命名为“小海救护站”;成立雄鹰支队,不着家地护卫三江源生态。作品的叙事思维虽然是发散的,落脚处则始终关乎“生命”。孩子诚挚感叹:“我是多么不愿意看到死啊!”爸爸妈妈以及他们身边的追随者穷尽毕生所做的是挽救生命,但在挽救生命的过程中,又恰恰历经着各种的死亡。孩子回忆了救护站多个动物的救助过程,回忆起了爸爸给自己讲述的人类救护动物的故事,包括大自然的法则、脆弱的生态。借助孩子的回忆,动物们的故事、爸爸的故事、爷爷奶奶的故事纷至沓来,作品也成功地将生物学知识了无痕迹地融于了故事之中。 这样的童心视角更具意义的,是借此呈现动物生命与人类生命的互动,凸显生命间真正的平等与真诚的关怀。爸爸告诉小海,虽然动物不能像人一样用语言流畅表达,但它们的每个异样的举动,都代表着它们的感受。小海心中无时无刻不装着救护站的动物们,“就像救护站的动物们满脑子都是我”。爸爸告诉小海:“动物们是有爱的,它已经无条件地爱上了你——无条件的爱,这是动物回馈人类的真挚的礼物”。动物们遵从本能、毫无掩饰的情感表达,小海与动物们之间的不离不弃,也令作品具有了仿佛童话般的传奇光彩。救护站的动物们密切配合,逃出救护站,一路追随着小海寻找爸爸的旅程,在多个关键时刻与危险时刻挺身救主,不惜失去生命。作品为读者呈现了被人类中心主义遮蔽的、漠视的“生命交流”,这种真实的生命交流恰恰因陌生而具有了传奇感。比如,一代生物学家对事业的痴迷与大无畏的精神,面对罕见物种金钱豹的现身,爷爷奶奶宁肯以生命做赌注也不忍射杀;比如人类与动物的互救,为了挽救从金雕崖跌落的小金雕开设金雕饭店,金雕也会对受困人类投喂解困;比如动物们忠贞不渝的情感与竭尽所能的报恩;比如动物们之间如猞猁与岩羊共患难的奇妙友谊。这样的生命交流状态,诚如作家写到孩子进入唐古拉草原时的感觉,漫天的鸟,遍地的花,走动的马,但都是“我不认识的”。作家以孩童之心、孩子之眼,释放了禁锢成人的生命成见与有限的生态视野,引领读者心怀敬畏地感受大自然无边的未知性与神秘绵延的生命气息。 以初心升华大爱 作品第二层次的意蕴,来自对“初心”的确认,来自小我与大爱的博弈与升华。《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构思方面非常值得称道的地方在于,作品并非是一个串联式的寻找之旅,并未停留在单线的寻找与以寻找串联生态拯救的片段故事,而是在寻找之旅行至半程、到达各拉丹冬雪山、感受到接近爸爸的气息时,因为动物救护站出了问题而再次做出“返程”的选择。在抓紧寻找爸爸和营救遇险的动物这个二难选择中,妈妈并没有做太多犹豫,她放下了寻找“已经”失踪的丈夫,也顾不得再惜子,毅然将6岁的儿子托付给路旁的藏族孩子诺布,返程去营救那些爸爸和小海的“命根子”。这样的设计不仅打破了叙事节奏可能陷入的单调困境,而且让作品的意蕴境界提升到另一个层面。小我与大爱之间的权重过程,是对爸爸心愿的延续和接力,是对以李强为代表的、为维护生态奉献一切甚至生命的执著精神的认可、仰望和守护。妈妈的形象也由前期的矛盾与抱怨逐渐明亮,凸显出爸爸与妈妈之间动人的情感与他们精神层面的共鸣。 故事由此双线推进。李强虽然失踪了,但所到之处,无人不识李队长。藏族孩子的父母们之所以都不在家,其实都是加入了寻找李强的队伍。几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孩子们组成了又一支寻找的队伍,一支寻找父亲的队伍。三江源陷入一种杂乱的相互寻找,却同时都是倾尽全力的寻找。争着赴险的救援者们令人动容,他们在用行动报答他们的李队长;倾全力救助人类的动物同样令人动容,它们在不肯放弃中找到了失踪者,在再次雪崩前拼命预警人类,不惜殒命。这一切让赶回来的妈妈坚定地制止寻找,“死去的人活不过来,活着的人再死去怎么办?”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无差别的珍视,也是作品传递动人情感的高光时刻。 曾经在新闻报道中看到过一个令人振奋的数据,三江源的野生动物比上个世纪末增加了三倍。《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恰恰是塑造了数据背后那些默默付出、毕生努力的群体。作品也以“引子”与“接着引子”的形式跳出6岁孩子的童年叙事,写到了孩子长大,写到了爸爸妈妈共同奔赴事业的生活模式,写到了小海考取爸爸妈妈的母校,写到了“三江源动物研究所”的建立,写到了孩子们请爸爸与雪山见证婚约,见证新的生命与精神的延续。爸爸最终仍然倒在了工作的高原上,但这时候的死亡,已然不止于亲情的感伤色彩,而是升华为一种崇高之美。爸爸的墓旁竖起了墓碑,上面写着“三江源动物爸爸之墓”,牧人们敬献的哈达挂成了一座哈达山。这样的人生,做到了拉长生命的时间,延续生命的意义。可以说,《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所谱写的是一首关于生命奥义的诗篇。“扎西德勒”是三江源牧民们时刻挂在嘴上的祝福语,也是一种在自然与生命面前始终保持的敬畏、感恩与愿念。在三江源这个“生命的天堂”,有这样一个生命的群体,他们为了他者生命与生命的延续,不惜献出个体的所有。诚如书中雕像上的文字:“我们拥有生命,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对其他生命有用和有益,为了对这个世界说一声:‘我是你的。’然后听到这个世界的回答:‘我也是你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