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美人》 张惠雯 一次和老家朋友的聚会上,有人说,过去咱县很美呐,就像北方的鱼米之乡。我理解这话的意思,恐怕晚生十年的人就不能理解了。过去,我们县城的四角有四个湖塘,围绕老城还有城墙。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人晚饭后常带我去城墙上散步,城墙一边就是湖,湖里种着莲藕,临湖的民居淡淡的灯火都倒映在湖水里。最初,城墙上还余留些古老的城砖,后来都被附近的老百姓偷走了。后来,城墙也拆了,进入九十年代,湖塘都被填平成为建设发展用地。童年记忆里的那个美丽、安闲的小地方消失了,我的县城成了大建设时期之后面孔千篇一律的千万个中国县城之一。 过去美的不只是风物,还有人。契诃夫曾说:“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丽的:无论是面孔,还是衣裳,还是心灵,还是思想。”年少时候,我还不懂得发现心灵和思想的美,但对于直观的美也是敏感的。因此,几个美丽人物的形象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生长于八十年代,那是整个国家刚从禁锢中解放、苏醒过来的年代。一个小地方同样能感觉到这种时代氛围的变化。禁锢时代里,爱美甚至是道德败坏的表现,到了开放年代,人们好像猛然睁开了眼睛。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县城里出现了几个“家喻户晓”的美人。这种事也只可能发生在八九十年代,到了2000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人物出现了。从某种程度上,她们带给人们美的震动、留下了美的回声余韵,这和时代有关。 我记得其中最有名的三个,她们美得迥异。我暂且用虚构的名字称呼她们:何丽、丽娜和红霞。何丽有标准的古典美人的五官,行为举止里透着温柔的羞怯。如果要找个和她的长相、气质最接近的明星,使她的美更具象化,我觉得就是《大时代》里的李丽珍。丽娜丰满而美丽,性格奔放,像外国人,我后来才知道这种与众不同是因为她母亲是维吾尔族、混了血的缘故。而红霞明显不如另外两个长得漂亮,她眼睛不大,身材也平板了些,但气质非常出众,那是一种飒爽的中性气质,很现代、很都市。 从童年时候起,我就不时听到她们的名字。偶尔,我也在街上看到她们惊鸿般掠过,每一次都在我小小的心灵里留下些震动和遐想。有关她们的种种传闻则成为了小地方枯燥生活里少有的亮光,她们仿佛平凡生活里小说般的存在……以至于直到她们老去,我们这代人还会偶尔谈及她们——这些当年的小城美人。她们成了我们的共同记忆,成了地方的另一种历史。 这三位女性各自的命运也具有某种富于时代特色的传奇性。而三人之中,命运最曲折的就是《美人》的主人公何丽。现实中,她的命运和我小说中的描写基本一致:一个郊区女孩儿,家庭贫穷,父亲长期卧病,有个哥哥,严打时因并不严重的罪行被枪毙,她长期生活在人们的围观和一些男人的窥觊中,自己的感情同样充满波折和不幸……我曾把她的遭遇讲给几位写作的朋友听,他们都说:“你应该把她的故事写出来。” 现在,我终于比较忠实地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了,忠实于她,忠实于生活本身。我没有试图去美化她,譬如在她身上加一些较为现代的女性意识、先进追求。作为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小县城女子,她不太可能有这些先进的思想和意识。相反,在她身上起作用的是一种本能的生活意识。这孤云般的女人,在男性狂暴的爱欲和操控中,在时代狂流的裹挟和命运反复的倾轧中,看起来仿佛柔弱无力随波逐流,却坚持生活并极力寻求自己的幸福。打动我的,就是这种类似生命力本身的朴素而顽强的东西,这种柔韧不折的力量。 当然,所谓忠实,也只是对于主要人物的命运而已。涉及到更具体的细节,就不得不借助小说家擅长的虚构、拼贴、移花接木等手法。我对何丽有较多了解,但并不了解她那些男友们。于是,我从熟悉的人中间去找相似的人物。譬如,李成光这个人物,我是从一个和我们家有某种亲戚关系的男人身上汲取灵感的。这个人就是小县城里的纨绔子弟,娇生惯养,游手好闲,但心肠不坏。在县城里的女孩儿们看来,他算是很有情趣的一种人。不过,他的毛病仿佛和胡兰成一样,看起来对女性都温柔可亲,却不专情也不怎么有责任感,最后反倒都是伤害。同样,孙向东、宋斌的性格特征,甚至言谈举止,我也参考了一些从小就认识的人,如家里来往的亲戚,或是哥哥姐姐们的朋友。把他们刻画出来以后,我想到,我们县城里和我同龄或是哥哥姐姐辈的人如果读到,一定会觉得这些人物异常熟悉,就像身边的某个人。 在《美人》里,我充分动用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去还原当时的故乡风貌,复活在我记忆里留下过较深印象的故乡人物。写作的过程仿佛是一个漫长的追忆、缅怀过程。写完以后,我才感觉人生最初十几年的记忆、对那里的某种感情得到了安放。它就像一首长长的抒情诗,写给故乡,写给时代里流散的小城故事,写给那些湮没于岁月的美丽身影。 于波士顿 2022年3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