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冉正万 《鲤鱼巷》 冉正万身上一直贴着“乡土作家”的标签,当初听说他准备转型写都市题材时,几个熟悉的朋友都偷偷为他捏了把汗。不过,《鲤鱼巷》的出现,着实让人惊喜,写得动人且耐心。近二十年的时间,冉正万居住在贵阳这座城市,这个作品就是写给威清门“鲤鱼巷”的一封情书。市井的烟火气、一个老贵阳人的心灵史,在狭窄、蜿蜒、如迷宫般的小巷里徐徐展开。“白沙井”、神秘出现又消失的“小鲤鱼”、小气任性的“屋檐童子”,都是这个“传奇”故事轻盈飞升的力量。我内心深处,更愿意把它视为一个寓言故事,一个关于召唤与告别的寓言。 01 文中“童年的鲤鱼村”,代表尚拥有某种神性的前现代空间,是奇幻之物的诞生地,联结几个空间的关键媒介是“白沙井”。 鲤鱼巷老柳家院子里有一口泉井,水冒上来时把泉眼里的白沙带上来,上冲的力量减弱后,白沙缓缓沉下去,在重力的作用下回到原处。日日夜夜循环往复,似一种游戏,也像一种人生推演:上升与沉沦可在须臾间转换。 “白沙井”三面由三尺高的石头垒成,背板是一块石灰壁,井底永远有淘不净的白沙。它也是老柳的心灵之象。整个故事里,老柳只有在面对井的时候才会真情流露。“白沙”象征心灵的杂质,而水具有净化的力量,井水不知疲倦地冒出,以确保心灵的平衡不被打破,这是老柳得以安守老屋的隐秘之力。 作为威清门鲤鱼村最后的原住民,“老柳”退休后依然生活在曾祖父建造的老屋里。在居委会眼中,院内这口滋养鲤鱼巷几百年的“井”如今已成了“细菌与病毒的来源”,老柳虽不喝井里的水,却“每年淘洗一次水井”,洗完就坐在院内,看井水逐渐泛出绿宝石色的光。“井”字原意是八家共享一井。当“井”的实际功用丧失后,“淘井”的行为就具有了某种仪式性。在人类学的视角中,仪式的主要功能是为了唤起情感、召唤神圣之物,老柳在这个故事中充当了象征层面的“巫师”。 那么,他要召唤的神圣之物究竟是什么呢?在世界被“祛魅”(马克思‧韦伯)之前,那些不可言说之物(神仙、精灵、鬼怪)构成的宇宙秩序,让人和世界具有了某种联结的可能,人和世界不是分裂隔绝的,因为“人”也是宇宙秩序的一环,意味着到处都有问题的解决方案,人在这个世界中有路可走、有道可循,从而获得生命的意义和安生立命之所在。童年的鲤鱼村就代表着尚未被科学理性驱逐的“神性空间”。 淘干净的井水中,突然出现一条柳叶般大小的“小鲤鱼”,虽然不符合现实的逻辑,却让小说获得了超拔于现实的灵性。就像一个寓言故事,没人会追问狐狸为什么会突然开口说话,这条神秘的“小鲤鱼”正是“招魂”仪式唤来的一个“魂魄”,成了这个故事最为传神的一笔。 老柳趴在井口,像看襁褓中的头生子一样看着它。它是那么骄傲和脆弱,神只用了半粒米那么多钙质和一滴水把它制造出来,随时都有可能重新还原成钙质和水。井水与蓝天相接,小鲤鱼仿佛在天上游,没有翅膀,但可以像小鸟一样滑翔。老柳感到了水井的心跳、小鱼的心跳,这让老柳着迷。 小鱼唤起了鲜活的记忆,也唤起最强烈的情感,稻田里挖鲤鱼的经历、祖父做的酸菜鱼汤,记忆连同埋在稀泥中冬眠的鲤鱼一道,“劈里啪啦”跃出水面。由于人的善忘,常常会忘记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因此需要通过“回忆”来实现“救赎”。老柳由于这条小鱼唤起的记忆而重新“嵌入”这个世界,获得了生命在场感和美的体验。“神圣空间”与“日常空间”重叠在了一起,这种“存在”(Being)的神圣感,不免让人忍不住追问:“我是谁?” 老柳欣喜地发现:这条小鱼竟然是另一个“自己”。 当他看到它两根小小的触须像黑白电视机天线一样摇来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喜欢的频道时,他笑得肚子痛。慢慢地,他看出它一点也不傻,那不是天线,是一挡、二挡、三挡、空挡、倒挡,摇进掰出潇洒自如,老柳热泪盈眶,它不是它,我就是它。它不是我,我一定是它。 老柳激动不已,连隐含作者也忍不住在叙事中现了真身。老柳看鱼、隐含作者看老柳,形成小说的“看”的多层结构,很显然,“小鲤鱼”是老柳和隐含作者“理想自我”的化身,这条翱翔在井中蓝天的小鱼是如此自由、美好,映照出现实空间的“平庸”。 而如此神迹似乎只能诞生在白沙井这个“神性空间”内。当他把小鲤鱼的秘密告诉老曹,“神话”立刻被现实的力量“击穿”,小鲤鱼从此消失了……老曹和邻居们的世俗之眼注定看不见那条飞翔的鱼,神性世界的逻辑必然要让位给工具理性的逻辑。 02 韦恩•布思在其著作《小说修辞学》里提出,以叙述者的言行、信仰为坐标系,与“隐含作者”(作者创作时的“第二自我”)进行比较。如果彼此范式是相一致的,则叙述者是“可靠叙述者”,反之则是“不可靠叙述者”(Unreliable Narration)。《鲤鱼巷》的叙述者似乎是全能全知的,但叙述中仍出现诸多“不可靠的叙述” 在《鲤鱼巷》这个文本中,叙述者、老柳、隐含作者的声音并不总是重合的,老柳不再饮用白沙井的水,却用近乎偏执的“淘井”仪式做出了沉默的反抗(叙述者≠老柳);巷子里大师级味道的苍蝇馆子因为实惠便宜,而带有人间烟火气,但老柳却在不经意中透出“那股炸裂般的香味在他看来是一种罪过,一种对食材原味蛮不讲理的歪曲”(老柳≠叙述者);“鲤鱼巷”是老柳的胞衣之地,但他却只在公交车驶入郊区的时候,才有回到故乡之感(老柳≠隐含作者);“搭新台唱旧戏也能坚持”的老店基本都回迁了,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最后一个家神离去的哀伤基调,却又在隐隐分裂着前一种叙述(叙述者≠隐含作者);老柳把白沙井看得神圣不可侵犯,把儿子买来放入井中的鱼视为一种玷污,把井洗了又洗,但改造后“井”却被扩成了鱼塘,放满了观赏用的锦鲤和乌龟。文本无一字进行评判,只通过前后的矛盾构成了文本叙事的“反讽”,这使叙述始终具有一种隐秘的分裂力量。 我想,也许除了隐含作者“客居者”身份与老柳“本地人”身份之间的“疏离”,还因为文本包含着明暗两条叙事线索。明线代表了18世纪以来人类所秉持的“启蒙理性”的叙事伦理,现代性所代表的理性力量驱散了“原始神秘”的魅惑,是光明驱散黑暗,智慧取代了愚昧的结果,改造后现代化的鲤鱼巷代表着城市进步的一面。“白沙井”的水已不再符合现代人引用的卫生标准,只能改造成鱼塘;威清门只剩下半个床头柜大小,成为观光遗址;更大、更新的门脸逐渐占据了鲤鱼巷;“皂角树保留了下来,还安装了漂亮的树围”……一切都在变得更文明、先进。 而另一条暗线代表对“工具理性”逻辑的反思,它用童年鲤鱼村所在“神性空间”反思祛魅后的理性世界,在“屋檐童子”这段体现得非常明显。这位住在老宅几百年的家神没什么能力,还非常小气:“他们看不见,只知道这童子不吃不喝,上旬住在屋顶,中旬住在地面和屋顶之间,下旬住在地上。这家人在下旬扫地时,要一边扫一边说,让开哈让开哈。中旬要取挂在柱子或板壁上的东西,要事先轻拍三下,嘴里说,请让开请让开。”按照中国人“敬神如神在”的思路,这位任性又可爱的家神,平时除了睡觉什么也不干,但如果不小心碰了他,他还会闹脾气,给点小小的惩罚。屋檐童子存在的世界,一切的问题都能找到源头和答案:孩子三岁不开口说话,原来是某个祖上在柱子上挂了一把锁,却忘记那天是中旬,没请屋檐童子让开,后来给它道了歉,取了锁,孩子就咿呀开口了。老叔公生下来是个兔唇,原因是祖上在门槛上锯竹子,不小心锯了两个口子。小媳妇嘴上长泡,这是因为她想偷吃别人家的南瓜,被屋檐童子听到了……“有小小的抱怨有永远的尊重,但他们从没想过舍弃。他们舍不得,几百年来像迁就孩子一样迁就着屋檐童子。”这是一个多么生机勃勃的世界。老柳想起以前两个人淘井时嬉戏玩闹的欢笑声,现在却只有老曹不可抑制的咳嗽声在空旷地回荡,那时的井水还没有被污染,比现在甜得多。 这就向读者提出了一个问题:既然我们已经从世界的魅惑中醒来,该如何往下走,才能找到人类的精神家园,重新获得精神上的联结呢?现代社会快速、乏味、无法沟通,科学理性打破了传统的价值规范后,却无法提供生命意义的指南。老柳的“慢”和都市的“快”形成的对比本质上是两种价值观的对比。白沙井扩成鱼塘后,“心灵之井”失去净化之力,那个妙趣横生的神性空间也将彻底关闭,老柳这个巫师也就失去了作用,只能选择离开。他明白新旧交替之间,那个世界将一去不复返,他带走了最后一个“屋檐童子”,一段历史彻底终结了。读者、叙述者、隐含作者、老柳置身在这叙事网络之中,形成流动、多层次的审美体验。 03 从《天眼》中高居悬崖的“燕毛顶”,《银鱼来》中逃避战乱的“四牙坝”,《宇宙的琴弦》中的冥界与人间,到被现代建筑包围起来的“鲤鱼巷”……冉正万似乎偏爱奇异而“隔绝”的意象,他的主人公往往是孤独的。《青草出发的地方》中身份不明的“我”、《宇宙的琴弦》中的“亡灵”、《银鱼来》中的孙国邦、《鲤鱼巷》中的老柳,不论是囚徒式的自说自话者,还是沉默寡言的独行者,“隔绝”的意象总是一再出现。 老柳独身,第二次离婚的理由很牵强,但他没有深究,他“喜欢主动与人隔离,并把这当作宁静生活的保护层”。鲤鱼巷是老柳的“胞衣之地”,他熟悉却几乎不闲逛,和周围的人也没有任何实际上的交往,以至于“白沙井中的小鲤鱼”被居民当成老柳为了骗拆迁费编造的谎言,相互之间的隔阂是显而易见的。他坐车出去却“不想听车里人说话”,故意用衣襟遮住脸,儿子和他也“没什么话说”。但他一点也不介意,甚至很享受一个人独来独往。而《鲤鱼巷》中两次仅有的外界沟通都以失败而告终,第一次是叫老曹来“看鱼”,结果老曹没看到,还闹出了谣言。第二次是儿子“买鱼”,儿子不懂得小鲤鱼的意义,以为井中有鱼就能除了父亲的心病,好心从菜场买了几条鲤鱼放入井中,却只换来一顿咒骂。老柳就像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艺术家”,一个隐居在市内的“高人”,他关注的都是“过去”,永远与当下保持距离,从不强行介入。 隐含作者不是没想过要冲破这一意象的限制,他让一条寓言中的“鱼”奇迹般地出现在白沙井中,在井中的蓝天飞翔,让老柳试图和这条鱼说话……都是在做某种沟通的努力。最后,老柳劝屋檐童子跟他走,劝了七天七夜,终于成功了。“直到明白这一带早就没有其他屋檐童子,才流着泪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人的故事越讲越玄乎,说是看到屋檐童子小心翼翼地跟在老柳身后,像一个三百多岁的小孩。” “老柳”某种程度上是老鲤鱼巷的精神化身,他象征着现代化之前的那个市井“贵阳之魂”,他对鲤鱼巷行将消失的一切投之以怜悯和感伤,狭窄的巷道、衰老的狗、破旧的老屋、绿色蔬菜、白沙井、屋檐童子……都是老柳想要留(柳)住的东西,“因为任何改变都会让鲤鱼巷失去魅力,破坏原有的平衡。”但他很清醒地看到“变革”的不可逆转性,鲤鱼巷最终会被现代性所席卷。作为一个具有反思力量的人,老柳不仅仅是一个公交车司机的形象,他自身带有启蒙者的气质,但他放弃走回洞穴,只是带着先知般地怜悯看着这一切,始终保持着距离。 而让人感受复杂的是,那给小鱼自由飞翔的天空不过是蓝天的倒影,“井”也只是一面制造幻象的镜子。意义的不在场才需要符号,而神圣之物恰恰因为“不在场”才需要召唤,所以故事的结尾,必须由“喜欢讲故事的人”用虚构和叙述的力量继续召唤那不在场的神圣之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