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村子叫尖角,位于陕西汉中洋县龙亭毗邻汉江的西南角。村子沿汉江的一条小支流大龙河,与处于平川地带的晏坝村分界,由北向南渐次升高,形成丘陵地带,一个山沟套着一个山沟,沟沟洼洼如同迷宫,到了最高处,再由山梁向南顺坡而下。坡面虽不十分陡峭,但不少路段坡度均在45度以上,山路难行,下雨天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山下即是滔滔汉江,站到山梁高处一眼望去,蜿蜒而去的汉江,像一条巨龙游走于秦巴山地之间,煞是壮观。尖角村并不大,东西长不过十来里路,南北的直线距离也只在七八里之间。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那就是一个穷山沟,在中学的地理课本上,找不到一个点的地方,对它的历史更是一无所知,或者叫不屑一顾。直到有一天,好友文史学者黄建中先生告诉我,说有史料记载,民国十二年(1923),军阀吴新田将光绪元年(1875)在尖角村出土的周鼎卖给了日本商人,得银元三十万。鼎在古代号称国之重器,天子九鼎,侯七鼎,大夫五鼎,士三鼎,其他人不可拥有。成语中有一言九鼎、问鼎中原等,都说明鼎是王权的象征。能卖三十万银元的周鼎,绝不是一个小器皿,一个毫不起眼的村子,竟然出土这么大的鼎,至少说明周代这里就有人的活动,而且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由此推论,尖角村曾是一个繁华之地。听了此消息,虽然不至于说我的祖上阔多了,但至少说明这里曾有过非同一般的文明。可从我记事起,就厌恶这里的贫穷。 村子靠西南的山头上有一座寺院——镇江寺,碑文记载始建于唐代,可见历史悠久。于是,官方的称谓把尖角叫作镇江村。镇江镇江,显然是镇住江河之意,20世纪70年代之前,每年的夏天,汉江都会河水暴涨,淹没农田和庄稼,猜想祖先把那座寺庙修在山头上,就是要镇住泛滥的江水,保一方平安。为什么又叫尖角?因为汉江在那儿拐了个弯,那片不大的山地,被汉江三面包围,形成一个类似于不规则的三角的形状,又处于东汉造纸术发明者蔡伦封地龙亭的一角,故而称为尖角。汉江在镇江寺拐弯,进入秦岭和巴山的夹击中,形成一道宽七八百米的山谷,从此进入九十里黄金峡。为什么叫黄金峡?因为汉江从发源地宁强嶓冢山倾泻而下,钻出大山,流经勉县、南郑、汉台、城固、洋县,纳入发端于秦岭、巴山的褒河、湑水诃、牧马河、沮水河、酉水河等支流后,形成澎湃不息的大河,接着进入汉中的西乡县。而20世纪70年代之前,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年代,九十里黄金峡,是连接汉中各县,贯通安康、十堰、襄樊,直至武汉汉口的重要航道。黄金峡的称谓,凝聚了人们对这条重要河运的共识。 汉江进入九十里黄金峡,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形成了巨大的江流,在暴雨频发的夏天,滔天巨浪冲天而起,淹没了汉江两岸的沙坝,进入黄金峡后,浪头直接冲撞到山体的巨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爆发出不可阻挡的气势,如同千军万马在嘶鸣,将整个山谷河道变成了不见人影的战场,像一曲万人演奏的交响乐。春天和秋天的河水,大多是另外一种状态,水位大大降低,河口开阔的河段,河水最浅的时候,水流平缓,几乎没有任何风浪,人可以不用坐船直接蹚过去。于是,偷懒的年轻人不必绕路去渡口,而是脱光衣服从最近的地方过河。我的少年时期,即使大冬天气温低下,天寒地冻,我和小伙伴们去南山砍柴,大多时候,挑着柴担子脱光衣服直接过河。那些浅水时段,航运就会暂停,对去南山砍柴办事的人来说,是一个令人欢喜的时光,不但可以省去过渡的路程,而且可以亲身体验河水的美妙,清澈见底的水流,虽然有些刺骨,但从身体上划过时,会有一种细腻的温柔。这时脚下的流沙,更是妙不可言,从脚趾缝间和脚面流失的过程,就像有无数的小虫爬过,有一种轻轻的痒痒,也有一种亲切的抚摸,令人想极力摆脱却又有欲罢不能的喜悦。 我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时期,是在汉江边度过的。汉江留给我太多的记忆,其中包含着关于它的美丽传说,和对未来的向往与憧憬。当然也有两次差点儿丢了性命。一次是五六岁时,跟着哥哥去放牛,和同家门辈分虽低但年龄却长的侄子杨庆,一起去江边洗澡,那时正是夏季河水暴涨的季节,平河两岸,波涛汹涌。因为杨庆会游泳,跳下去后,就钻进了巨浪中,哥哥见状也跳了下去,可他不会游泳,立即被大水吞没,不见人影。河南岸半坡有过路者见状大喊救人,我被当时的场景吓蒙,哭喊着也跳了进去,大水立刻卷着我向下游冲去。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幸亏杨庆水性好,经过与洪水激烈的搏斗,终于将我们两兄弟救了起来。另一次是生产队过河收麦子,因为汉江发大水,渡船过不来,必须有人逆流将渡船往上拉出一截距离,借着船工的摇橹和水流的力量,把渡船划到对岸。但是河南岸没有人过江,队长喊有没有人可以游过江去帮忙。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在上学路上的水库里学会了游泳,一时有了英雄气概,不由分说,跳下江去。谁知跃身跳进江水中,即刻被冲入洪流中,巨大的浪头一个连着一个,劈头盖脸地打来,难以招架。好在脑子清晰,如不奋力一搏,性命全无。在母亲焦急恐慌的目光中,我在半个小时里奋力自救,终于与死神擦肩而过,游到了对岸。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看着汉江的清流,听着老人们讲述汉江的传说而成长的。尽管汉江近在咫尺,但江水不能自己上山,除了少数的沟田可以种水稻外,其他山地只能靠天吃饭,村人的生活,吃不饱肚子是常态。因此,我对汉江的印象,一直把它当作儿时的美好记忆和苦难的象征,贫穷使我无时无刻不在加速实现逃离它的愿望,想象着随江流直奔长江、奔腾向前汇入大海的壮美图景。即使后来我知道了尖角曾经出土过价值非常的周鼎,我仍然无法想象可能的辉煌,更多的仍然是儿时的苦难。 19岁那年,我终于走出山地,离开汉江,开始了12年的军旅生涯,随后走西闯东,从青海高原到江城武汉,最终落脚青岛,经历了从大漠戈壁到大江大海,从执行任务时曾到过的海拔5300米的雪山,到了零海拔的黄海,一个出身于山沟里农民的儿子,命运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不断变化各种职业和身份,以不可思议的机缘,见识甚至经历了宦海沉浮、名利场的奇闻异事。许多人和事令我眼界大开,思维跳跃。最终被时代大潮裹挟,跳进了商海,见证了财富的争夺和贫穷者毫无尊严的生活。那些充满传奇和非常的经历,许多时候连自己也不相信,其荒诞性、奇异性,远远超过了任何虚构的文学作品,这就强化了我关于人生的梦幻感。 几年前有幸受邀返回家乡,参与汉中天汉文化公园项目建设,深度介入这片土地的开发,目睹了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怎么渴望改变这里的面貌。尽管他们身份不同,人生的道路各异,在这场旷古未闻的巨变中,是主动还是被动,抑或被裹挟进难以言说的境地,使他们的命运发生了未曾想到的变化,但他们的付出,和对这片土地的情怀,常常令人动容。这使我对汉江的认知发生了巨变,那些人和事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创作了《唱河渡》。希望通过这部作品,使更多的朋友和读者,走进我的家乡,感受汉江的博大壮阔的魂魄,感受这片土地的苦难与辉煌、壮美与温柔。 山间日月自来去,天际无云少是非。在岁月的长河中,心存善良的人们,不管他们身处何处、在干什么、经历了什么,无论生活呈现给他们什么样的状态,他们总能在其中找到生存的方式,也许他们有美好的憧憬,也许只是为了活着的单纯目的。他们一刻不停地奋斗过,还将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继续奋斗下去。看着那些辛苦的劳动者,一切心机和妄想都显得浅薄和无耻。尽管生活可能带来复杂的记忆,但人们依然会选择以善良之心对待这个世界。我用《立场》这首诗,作为作品尾声中的一个情节,就是想说: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自己心灵的选择,与外界无关。 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写了《唱河渡》。感谢汉中市滨江新区的建设者们给我讲述他们的故事,是他们提供的素材,丰富了我的创作,在此向他们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同时我以无比的敬畏,向给了我最初生命的汉江以及秦巴山地表达我的无限感恩,《唱河渡》是我献给这片山河大地的礼物,但愿我的书写能贴近这条江河和这片土地的灵魂。 感谢好友黄建中先生在整个作品创作过程中提供的帮助,他认真阅读第一稿和第二稿,提出了中肯的修改意见。感谢雕塑艺术家贾维克先生,他阅读了作品的电子版后,用了两个月时间,为本书创作了13幅精彩的插图。感谢段继刚、王连成先生给予的订正和修改意见。感谢书法家尤全生先生、马治权先生题写书名。是多位朋友的用心参与,才使这部作品能以这样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对他们的付出表示真诚的谢意! 我常常站在汉江岸边,看着江水发呆,不知道是眼前的汉江真实,还是想象中的汉江真实,抑或梦中的汉江真实?三条汉江在我的脑子里不断显现,唯有奔腾的激流所迸发出的内在灵魂是一致的。于是,我在《唱河渡》中呈现了一条文学的汉江。它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它的精神实质是真实的。 唱河渡,非唱河渡,是名唱河渡。 (摘自《唱河渡》,杨志鹏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