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班宇 写作之前,我总会完整听掉一张唱片,风格类型不限,随意抽取,全靠运气。如果听到的是七十年代的纽约新声,那么这一天里,体内会不时涌起一阵卷折的破坏力,像一场场酸雨,腐蚀并分解着黑色自由大陆,形成块状的堆积,写作如在密不透风的间隙里谋害自己;如果听到的是战时台湾原住民音乐,鼻笛、弓琴或者腰铃,便等于被施了咒语,提不起精神来,写作也变成一场不太痛快的睡眠,到处是梦魇。半醒之际,检阅唱片信息,发现其中的一曲叫作《巫女的祈祷》,另一曲叫《为孤独而悲伤》,均录制于1943年,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威力依然不减,可见孤独和悲伤的半衰期是多么漫长。 情绪总比贫瘠的语词要更为持久。 有一天,我听到的是新生代乐手望月治孝与川岛诚的《Free Wind Mood》,十分震撼,并非源于技艺与意识,而是心灵之诡秘,之艰苦,之柔韧,之卓绝。他们的吹奏在一种高度里发生,不断复现,也像一场短促而剧烈的写作运动,在空与空之间,弃绝了愿望和欲望,以波荡的气息去修正一个不存在的位置——榨取词语的魂魄,按压句群的腹部,抽去段落的血液,使其在迷雾里拔地而起,旋绕上行,摇摇欲坠,于倾圮的恐惧中等待着风暴和鞭打。我的双耳试图去捕捉想象的颤抖、悲鸣与啼叫,却一无所获,也因此,那天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我经常整天面对着屏幕,一个字也不写。 《缓步》这篇小说作于2020年底,当时具体的心境与状态,如今已忘却大半,小说改后,也没怎么再去读了。这期间,唯有被覆灭过的声音偶尔跃起,像灰烬里的一点星火,粒子们在鼓膜上复活、闪烁、跳跃,追击着缺席的记忆。我想它也许不属于明确的地域,不受限于真实与象征,亦不被庄严的道德所统摄,较之不染纤尘的纯粹与纯净,更倾向于一种可触可感的混沌、凌乱与嘈杂:一个人站在海的脊背上,行于峭壁的边缘,在窃来的梦境里沉沉睡去,他既不展示,也不解释那些痕迹的形成与裂变,只是尽力将其拂平,翦除障碍,归还一条洁整、漫长的夜路,并以此作为一种深切的召唤。 小说完成时,冬日降临,并不如印象里那般阔大、鲜活,也算不上乏味,四季如同一季,平淡轮转,也像小说里的这段时光。 此刻已经是夏天了。在这个季节,我经常想起一首柏桦的老诗,为纪念梁宗岱而作,里面说:偶然遇见,可能想不起/外面有一点冷/左手也疲倦/暗地里一直往左边/偏颇又深入/那唯一痴痴的挂念/夏天还很远。疲倦的左手,偏颇的左边,或失聪的左耳,姿势如同一株株茂盛的植物,涣散而凝神,伸向那条逶迤的小径,指引并浸没于所有的遥远。最后,感谢我的编辑吴越,她让这篇小说有了一点自己的模样,也总会使我去思考一些本来想绕开的问题,尽管我很少给出更加合理的答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