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叙事 《空房子》 “空房子”显然是一个有寓意的物自体。当然它首先是物属性的。随着物属性的确权,其他衍生义(物)便犹如灵魂附体一般,各自自在了。形象一点说,森林原来是没有的,大地上忽然就出现了一棵树,又一棵树,又又一棵树,它们在失去边界的生长——这一过程像水墨晕染一般,慢慢拓印出森林的边际轮廓。我想,一篇小说也是这样建立自己的叙事世界的。在它受限的叙事空间内,蕴藏着创生的无限契机。梅驿就是在这样的《空房子》(发《十月》2020年6期)内再套建一所“空房子”的。因为这个世界和人需要一所这样的“空房子”来安顿。 在这篇小说里,“空房子”的物性是指医院有空出病床的房间,那样一张“套着绿色的塑料薄膜”的床,可以暂时安顿一个人——小说叙事者“我”失序的睡眠。这没办法。因为陪护病人(小说叙事者“我”的丈夫王耒患肝癌住在医院三楼的CA病区),多重负压下,正常人也仿佛被“传染”似的不再拥有所谓的健康了。失眠首当其冲。小说里叙事者“我”的经验,也是很多有同感经历的我们的经验。“睡了几十年,忽然发现自己不会睡了。”事情就发生得如此吊诡、普通。这种因失眠而对睡眠(人的某种自然属性)陡然生出来的恐慌感,很让人窒息。如果让阅读的代入感再强烈一些,我们就会跟随叙事潜入这样一间病房——想象性如“我”一般身临其境。“三张病床,三个病人,三个陪护家属,有五个打呼噜,不管女的男的,五个,全打。”只有“我”不打。不打,也就无法入眠。这毫无疑问是困境。它还是一种双重的困境。“我”必须破掉它,哪怕付出代价。当助眠药物“阿普唑仑”失效后,“我”在医生的建议下尝试着去看心理医生。但“我”最终却在“在心理科门前站住了。”那道门,像个隐形边界,“我”无法跨越另一层心理障碍。这显然带有自我救赎的悲情意绪。 这时,我发现了CA病区内的新世界。“偶然的一个晚上,我发现病区内有个病房又黑又安静,像是空着的。我左右看看没有人,用手推了下门,门居然没上锁。我心跳如鼓……”这一发现无疑让人兴奋。在征得丈夫王耒不无担心的同意后,我进入了这间“空房子”。而“空房子仿若处子,等着我推门而入。”“空房子”也由此隐现出其内在的暗喻质地,它之所以为空而空。“空”既是生的实体,也是死的实体。而由此,“我”也开始了陪护旅程的新冒险,不停地寻找“空房子”,不停地入睡“空房子”。而“我”的丈夫王耒也带着病体意趣盎然地加入到为“我”找寻空房子的行动中来。艰难沉重的病患经历,在获得失重般的轻,也因这轻冒出了游戏色彩。“我”睡过的房间逐渐增多,也在一次次类似探险般的经历中,默默感触着这个社会隐存无形的“深水区”,成为一个被丈夫戏谑为“睡遍天下无敌手”的女人。“我”也由此而战胜了点什么。生命也由此因感知死亡而深刻。生命也由此因经历死亡而永生。生命也由此因超越死亡而虚无。 人们常说在死亡面前人是平等的。真是这样吗?小说通过叙事者“我”的口吻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事实,CA病区内的病人之间是不平等的。“一期病人比二期病人有优越感,二期病人比三期病人有优越感,老病人比年轻病人有优越感。”这是一条界限明晰的“鄙视链”。而在小说叙事中还潜藏着一条患者的“身份链”。两条链之间既有平行交叉的呼应关系,还隐含身份等差的阶层寓意。甚至可以说叙事是可逆的,互文的。这不无嘲讽意味。虽然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都被视为病人。可在病和人之间却存在着暧昧的人性冲突。“我”的丈夫是大学讲师,邻床“瘦老头”算是个普通退休人员吧,曾经在CA病区的陪床“湖南人”——该怎么说呢,他更不幸,治病花光了钱,但妻子还是死了,这也导致他差点沦为“杀医”凶手。有时一个正常人与沦为一个罪人之间的距离,就是可怕的一念之差。幸运的是,不幸的湖南人在最后一刻没有离岸。这个人物的叙事命运,显然有种在小说文本内打入一枚痛感楔子的意蕴。这座省城医院的CA病区,至此,已在叙述的不断推进中获得了更为深刻或邃远的暗喻属性。它的象征意味似乎就更隐晦一些了。 作家用重叠在叙事者“我”的身上的发现告诉我们:“空房子并不空。”那是个奇诡的映像世界。“空房子”里的映像世界。那些在病床上“隆起的一个长条”,或“弯着的一个长团”,就是“我”在CA病区睡历过的陌生睡友,还很有可能是于某晚“在一个房间里睡过的人”。他们或她们像“我”一样,同样是类我一般的“女巫”或“精灵”。在某个人生阶段,沦陷于突降的人生困境的伤情“女巫”或痛感“精灵”。这是一份人生的负馈赠,是人躲避不及的命运。就像之前,“我”在小说中所经历的一样,“我睡觉再也没有离开过阿普唑仑,人,有时候会乖乖听命于暗示。”命运就在这暗示的声音中漂浮游荡。在“我”不无奇幻的睡历中,既有在病房内彻夜哭泣的年轻女人,还有在床上窸窣自慰的失控男人,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些在病床上“隆起的一个长条”,或“弯着的一个长团”,他们或她们堆起的寂静形状,在某些时刻显然要比“彻夜哭泣”的女人、窸窣自慰的男人更具有来自叙事的杀伤力。作家的写作——几乎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在远处那么一比划,读者已经身负内伤。 “我”的睡历在继续。这晚,“我”在323房间无法入眠,便换到了329房间,就是在这个房间,“我”意外睡到了丈夫王耒。“不知道几点,我起来去卫生间,迷迷糊糊中,听到房间里有人磨牙。声音很响,一声和一声中间隔好几秒。是挨着窗户那张床上躺着的人在磨牙。我站在当地,听着,忽然就像被什么利器猛然击中,这种磨牙的声音太熟悉了,不会错,是王耒。我不敢相信,蹑手蹑脚往那张床前走,中间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我吓了一跳,又退了回来。我认为,一定是王耒。王耒在我耳边磨了二十年的牙,我听得出。我在自己的床边站着,动弹不得。”这时的“我”才发现,那个热心帮“我”寻找空房子的人,也开始在夜晚漫游、逃离,还竟然成为一个偶尔能和“我”睡到同一间空房子里的人。这难以想象吗?一点都不。现在,我们这样睡在一起了。检索我们的婚姻记忆,“我和王耒结婚二十年了,很少分开睡过。”但病患改变了一切。叙事至此,我想王耒才是那个真正意义上寻找“空房子”的人。他在孤独地离岸途中——也需要一所“空房子”来寄放即将漂浮无依的生命与灵魂。 不得不说,小说《空房子》充满内敛悲悯的叙事深情。医院这种场所每天都在经历死亡。小说叙述中没有哭天抢地的场景设置,也没有过度渲染的死亡描写。一切似乎都进行在某种神秘安恬的沉静秩序中。邻床“瘦老头”死了,陪护的“胖老太看起来并不怎么伤心,更多的是羞愧。”或许,在某些时刻,羞愧才是真正让生活在叙事中变得有力量的虚无物质。“王耒病情恶化,再也没有机会从自己缠绵五十六天的病床上出逃。”他的死亡也让整个小说在一句近乎平静无声的交代中趋于完结。 叙事退场后,一切都被留在一面空镜子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