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六周 第一天 纽约 马德琳·英格 《时间的皱纹》 还在缅因州时,我已开始通过书籍来体验更广阔的世界了,但在我们搬到纽约后不久,我才第一次遇到了专业的全职作家:她是我父亲的教友富兰克林夫人,但更为人所知的是她的笔名:马德琳·英格(Madeleine L'Engle)。在我们抵达的数月之前,她已出版了《时间的皱纹》(A Wrinkle in Time),并把样书分发给朋友的孩子们;我告诉她有多么喜爱这部作品,以至于读了两遍,她为此感到欣慰。当我和哥哥汤姆开始去一所规模不大的圣公会教区学校念书时,我和她的交情有了进一步发展,她的孩子也在那里上学,她会定期教授我们创意写作课程。 生于纽约的马德琳·英格·坎普是一个害羞而笨拙的女孩,她不太擅长人际交往,在学业方面也很挣扎,这令她见多识广且富有才干的双亲困惑不已(她的母亲是钢琴家,而父亲是海外通讯记者)。这些经历直接被她写进梅格·莫瑞(Meg Murry)这个人物,这位女主人公抱有强烈的自我怀疑,但又不屈不挠。她在写作事业上经历了整整十年的挫折,最终《时间的皱纹》大放异彩,一举获得1963年的纽伯瑞儿童文学奖(Newberry Award,译者按:纽伯瑞奖是儿童文学界最高奖项之一,评奖提名的范围是上一年度出版的英语儿童文学作品),并从那时起成了常年的畅销书。 英格在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出版了三部自传小说,塑造的都是与家庭和学校格格不入的笨女孩。 ![]() 她的这部新创作的手稿似乎注定了要比过去十年的写作失败得更彻底。这部小说突出的元素几乎从未被组合进同一部小说:科幻小说(通过“超时空挪移”进行的太空旅行)、纯粹的幻想(体现于三位天使般的女巫:啥太太、谁太太和哪太太),以及青少年现实主义(梅格的母校里刻薄的女孩,她对左右逢源的运动健将凯文·欧基夫情窦初开,确信他对自己来说有多么的遥不可及)。在这些维度以外还要加上对大众文化的政治批评,以及根深蒂固的基督教神学,随后你就得到了一份严重滞销的手稿。在1960年初完成这部小说后,她被三十家出版社拒稿,最后她把手稿给了约翰·法拉(John Farrar,译者按:约翰·法拉是著名的法拉-斯特劳斯&吉鲁出版社的创办人之一,也即该社简称FSG中的“F”。在战后美国出版业的黄金时代,该社签约的作家曾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约翰·法拉当时是在一场朋友举办的家庭聚会上遇见了马德琳·英格,对处于创作生涯转折点的英格而言,算是一次幸运的机缘),这位教民来自复活教堂(Church of the Resurrection),恰如其名,英格的创作生涯也得以重生了。 在获得纽伯瑞奖后,英格为《纽约时报》的书评专栏写了一篇文章,她在文中讨论了幻想(fantasy)对年轻人写作的价值: 对一个孩子提出大人所不及的要求通常是可行的……孩子往往能理解让成年人都感到困惑的科学概念。这是因为他可以通过跳跃的想象力来理解,而这是对危险事物知之甚少的大人所排斥的……孩子会以开放的心态来对待它,许多成人却会合上一本打开的书。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作家怀有重要且难以言传之事时,转而求助于幻想(孩子声称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原因之一。 这一点在本书的示意图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示,当啥太太(Mrs. Whatsit)解释超时空挪移(tesseract)的概念时,她让梅格、凯文(Calvin)和梅格的弟弟查尔斯·华莱士(Charles Wallace)想象一只小虫子,试图穿过谁太太(Mrs. Who)手中裙摆的一角: ![]() 在三女巫的帮助下,少年们历经千险闯进了外太空,以营救梅格和查尔斯·华莱士的父亲,这位物理学家一直做着超时空挪移的实验,被困在了邪恶的卡马卓兹星(Camazotz)。从那里,“它”(“IT”)无形且跳动的大脑把黑暗散布到了宇宙中的大部分区域,与其展开无畏抗争的是光之力量。在卡马卓兹星上,生活受到了严格的管制:爸爸们都在同一时间从一模一样的房子里出门上班,孩子们在同一时间以相同的节奏玩跳绳和拍球。小查尔斯·华莱士的意识被“它”占据了,他向梅格解释:“卡马卓兹星上的个人被消解了。卡马卓兹星全体心智合一,也就是‘它’。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快乐,这么有效率。”(译者按:“它”在该系列小说中的设定是一种冷酷无情又诡计多端的人工智能,其并无实体,意图统一卡马卓兹星人的思想、行为和信仰,并向全宇宙投下不详的阴影。) 在我买到的一本二手书中,我发现了一位热诚读者所做的大量批注,她对这几行内容写下了饱含愤怒的评论:“好吧,现在很清楚了:‘它’=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可拉倒吧疯子英格。”这个观点就过于狭隘了。卡马卓兹星比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中的反乌托邦世界要好得多,后两部作品对无论资本主义还是共产主义的大众文化都加以批评。卡马卓兹星的郊区生活则接近于其他批评家对美国的批判,如马尔库塞(Marcuse)著述的《单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甚至罗伯特·麦克洛斯基(Robert McCloskey)也在他的《荷马·普莱斯》(Homer Price ,1945)中描绘了一个相似的城镇,在这个城镇中,森特堡的人们在一模一样的预制房屋的分区中迷失了方向。 事实证明,对某些读者来说,英格的基督教思想更具有挑战性。原教旨主义者抵制这本书,他们甚至因该书将女巫塑造成了主要角色而将其严禁,或许他们并没有看到啥太太、谁太太和哪太太是如何构成了女性版的三位一体(Trinity);啥太太甚至被称为“圣灵”(the comforter)。一些坚定的宗派主义者也反对英格笔下基督教的普遍主义。她认为每个为光明之力对抗着黑暗的人都是精神领袖,在书中的关键段落中,这些人不仅有耶稣和圣方济各(Saint Francis),还包括了莎士比亚、贝多芬、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甚至有甘地和佛陀。 起码福音派人士对本书的神学理论提出了足够严肃的质疑。基督教精神完全从2018年的电影版中消失了,改编自原作小说的电影由艾娃·德约列(Ava DuVernay)导演,奥普拉·温弗瑞(Oprah Winfrey)、瑞茜·威瑟斯(Rese Witherspoon)和敏迪·卡灵(Mindy Kaling)三位明星出演女巫(还有才华横溢的非裔美国演员斯托姆· 瑞德Storm Reid饰演梅格)。这部耗资一亿美元的作品在视觉效果上精彩纷呈,但其中的属灵信息(spiritual message)却被简化为自我感觉良好的说教(sermon),仅仅落于姊妹情谊的力量。(译者按:属灵信息/圣灵训示指圣灵降下的启示,有神圣的指引性) ![]() 最后是梅格力挽狂澜,勇敢地独闯回卡马卓兹星,将查尔斯·华莱士从“它”的魔掌中解救出来。啥太太暗示只有梅格有能力与她的弟弟交流,她先是拒绝(“我不能去!”梅格哭喊着,“我办不到!你们知道我办不到!”),但最终接受了任务——就像弗罗多决定带着至尊魔戒(One Ring)前往魔多(Mordor)的末日山一样。与直觉相反的是,使梅格在追寻中获得成功的与其说是她的优点,不如说是她的缺点,也即是啥太太告诉她从一开始就需要的。“她最大的缺点是什么?”梅格扪心自问。“愤怒、没耐心,还有固执。对,现在就是要靠她的缺点来救自己。”马德琳·英格展现了自己固执的一面,她并没有被十年来的拒稿给压倒,她将幻想、科学和基督教精神融合在一起,与自己孤独和难堪的童年达成了和解,让她消失的父亲重返人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