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驯服的第二大艺术,是“势以迫之”。形势逼迫人不得不走上预设的道路。具体到戏剧界是一个“三部曲”。最开始,“各流派的平庸之辈”、“缺乏天赋的诗人、业余作曲家和愚笨的戏剧制作人”组成了无产阶级文艺组织,自己闹腾,而那些在专业领域中出色的人不跟他们玩。剧院党组织十余人,包括舞台管理员、洗衣部经理、餐厅经理,负责人是理发师,唯一的演职人员是个低音号手,业务上乏善可陈。 第二步,政府认为“艺术作为宣传工具十分重要”,要收编那些优秀的艺术工作者。不参与的消极自由也没有了。“现行的政策是民族主义,露骨地主张独裁的原则,承认个人的历史重要性”,“充满好斗意识的剧目”开始占据优秀剧院的舞台,经典剧目和当代西方的剧目被排除。 到功德圆满的第三步,不仅是艺术内容上有要求和限制,形式上也规定必须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辉煌的俄罗斯艺术迅速萎缩凋敝。 数量巨大的谎言是构成逼人形势的条件之一。“从三十年代开始,苏联作家写作的所有书籍都在不同程度地撒谎”,随机应变的人则“投机取巧地描绘着官方版本的苏联生活”;俄罗斯曾经富庶的广袤大地凋零破败,“奇怪的是,即便是共产主义公认的敌人都承认苏维埃经济进步、工业发展、建设日新月异”。谎言无处不在,而且异口同声。为了攻击某剧本,《真理报》会长篇累牍,一再发表言辞、内容相近的文章。一切“创作”都必须主动或被动地接受官方“授意”。而叶拉金对那个时代文艺的全部评价就是“缺乏真实性”。 在形势逼人的引导中,领袖崇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可以一言以救之,一言以杀之。斯大林对彼得大帝表现出兴趣,历史学家便赶紧“把彼得排除在俄罗斯帝王的名单之外”,因为这些帝王集中了“人间所知的一切缺点和罪恶”。剧院工作人员的收入和待遇曾远远高于音乐家。1935年底,斯大林听了一个年仅十二三岁小孩的演出,好奇地和他谈话,给他吃糖果。“这次历史性的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苏联所有音乐家的地位发生了显著变化”。剧团两个最优秀的演员被挑选出来饰演列宁和斯大林,他们又要模仿一个全国人民都熟识的领导人,又要表现得“完全没有任何缺点”,这个悖论性要求足以令扮演者神经衰弱、精神崩溃。还好,表演获得了斯大林的好评,“意味着政治局的其他委员也会自动赞扬”。而在斯大林表态之前,艺术委员会主席科岑捷夫在彩排中给了该剧负面评价,结果“几个星期之后,艺术委员会受到整肃”,所有成员被解散,多数人被捕。科岑捷夫“居然敢以为艺术委员会的主席有权发表个人意见,受到惩罚正归咎于这种守旧思想”。 书中提供了一个蜕变的个案。年轻的音乐家结婚后,在妻子的“教导”下,迅速“抛弃道德上的顾虑”,向反动权威开火,对长者尊者的严厉批评和无情谴责带来步步高升,这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变成了“政治局的有力武器、恶毒的音乐警察,俄罗斯音乐史上最险恶的人”。这就是形势强有力的引导。此外,阿·托尔斯泰也接受了这种形势的改造,他“一时糊涂、自降身份”,写了些低劣的作品,最终成为“苏联政府的又一个谎言”,“某些场景中使用的一件舞台道具”。 当然,驯服的艺术走到最后,总还是强权压制和暴力杀戮。成千上万的人被捕,每个晚上都有人消失,每天早晨都有人被捕,“仅仅在前一天他们还处在权力的巅峰”。连高尔基在晚年亦备受怀疑和限制,最终神秘死亡。 书中记载了一个真实的荒诞恐怖剧:一个年轻演员刷墙时,把斯大林肖像取下来支在墙角,其他的画取下来也摞在上面。“对伟大领袖肖像不敬的骇人情况”发生后仅半小时,年轻人就被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人带走,从此“消失”了。 4 除了总结驯服的艺术,书中还刻画了那个年代的艺术家群相,其中有曲意迎合当权以享荣华的投机者,有内心痛苦却不得不合作的委曲求全者,有桀骜不驯、26岁病死他乡的真正的贵族。最让人感动的,是那些真正的艺术家们,他们有的坚守“艺术的良心”和纯正艺术家的本色,坚持不合作原则,以至于作品被封,穷困潦倒。有的奋起反抗,直至全家被暗杀。有的剧作家坚持“为自己的书桌写作”、写了36部从未演出的剧本,并给斯大林写信,称写作是自己一生唯一的追求,请求允许他自由安静地写作,或者出国,如果两者都不行,则请枪毙他。 总之,驯服有很多艺术手法,灵活运用之应该可以驯服艺术。但是说到底,艺术和艺术家还是不服的。这本书的存在本身就是例证。书中还提到,“主流的”艺术家们高唱社会主义赞歌,穿的衣服、听的音乐、看的内部电影却都来自“某些颓废的资本主义国家”。艺术家们渴望去波兰巡回演出,“去呼吸资本主义国家的颓废空气”,为此专门写了个剧本《帽子》,讲一个工厂完不成五年计划,工厂主任是虔诚的布尔什维克和忠实的斯大林主义信徒,他赶走了游手好闲、道德败坏的怠工者,让工厂超额完成了生产指标。可是演出没有达到预期教育目的,观众反而受到了堕落分子的消极影响。于是波兰之行没有实现。可见,不仅艺术家们“训”了没“服”,连普通观众也不容易“服”。谎言重复一千遍后,变得非常非常像真理,但是很遗憾,它还是谎言。而你总该相信,谎言永不可能在所有时间里骗倒所有人。 所以,真正的驯服,怕是永远不可能的吧。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讽刺和俏皮的文笔颇能解颐。字里行间黑色幽默、恐怖和庄严的敬意错杂一处,让人无言以对。那段历史,让后人没有合适的表情去面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