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厦门大学任教时,鲁迅班上有五个女生。他信誓旦旦地向爱人同志报告:“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了厦门。”对此,许广平回道:“‘邪视’有什么要紧,惯常倒不是‘邪视’,我想,许是冷不提防的一瞪罢!”接下来的一句话被删掉了:“这样,欢迎那一瞪,赏识那一瞪,必定也能瞪的人,如其有,又何妨?”在杜博妮的指点下,我才意识到:作风泼辣的密斯许吃醋了!(143页) 如果说这一“瞪”意在挑战女同胞的神经,那么,下面这个“小动作”就有点考验历史学家的想象力了。 许广平第一次探检“秘密窝”之后,给鲁迅写信:“归来的印象,觉得在熄灭了的红血的灯光,而默坐在那间全部的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收入《两地书》时,“默坐”的“默”被delete了。杜博妮认为,这个deletion有特别的含义:“静坐”、“默念”似乎是在想象或回忆他们的亲密接触(love-making),可能还伴随着独自抚慰(solitary masturbation)(144页)。我不敢说作者的联想太弗洛伊德,因为她接着就指出,原信中每处“默坐”“默念”享受的都是或删或改的“待遇”。有此“证据”,心细如发的文本解读者也会遐想翩翩吧。不过,作者很谨慎,并没有下定语。 身体处于公私相混的领域。福柯之后,身体史方兴未艾。杜博妮自然是“预流”的弄潮儿。《两地书》中与此相关的材料不多,但作者披沙拣金,颇有斩获:休息和睡眠、洗浴和个人卫生、排泄、饮食、身体健康状况、抽烟、喝酒,都没逃出她的掌心。单说不登大雅的shit and urine,杜博妮综览中西书信后指出:近世人们鱼来雁往,很少涉及这个私人话题,情书中更是凤毛麟角;而中国人的信件尤其“干净”。至于《两地书》,作者发现鲁迅信中有两次提到“小解”,都写于厦大期间,客观上是因为当时学校设备不完全,黑灯瞎火只能“随便”(154页)。 上文所谈大都属于鲁迅和许广平个人的私事,自然受到一级保护(不过两处“小解”均未删)。《两地书》还涉及他们的家人、朋友和同事。关于家人的批评及私事,如周建人的师生恋、经济困难及饮酒习惯,都没有出现在《两地书》中。兄弟失和是鲁迅的心头之痛,许广平信中有五次提到周作人的名字,只有两次保留下来。看来,兄弟不睦属于最私密的事件(164页)。 原信对朋友的批评到了《两地书》中往往变得更温和,要么就删掉;但是有些招惹了鲁迅的人,如高长虹,则增加了对他的abuse,不过涉及高氏本人的某些隐私(如他给冰心写情书一节)还是delete了。朋友和仇敌的名字都乔装打扮过,但是为顾颉刚等人起的化名却使读者觉得鲁迅对他们的攻击更厉害了(170页)。 “新女性”许广平 我们读《两地书》时,很容易忽视另一位主角——许广平。跟鲁迅的这些通信,无疑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字之一。王得后在《〈两地书〉研究》中坦承:“最惭愧的是关于景宋(按:即许广平)的写得太少。” 江勇振在《星星、月亮、太阳——胡适的情感世界》这本“奇书”中批评胡适研究者的“男性中心观”,认为他们忽视了江冬秀、曹诚英、韦莲司等女主角的主观能动性,忽视了她们的激情、相思、哀怨与煎熬。这个批评鞭辟入里。在鲁迅的婚恋研究中,似乎也存在这种弊病——重鲁迅,轻许广平。杜博妮则试图肯定许广平在鲁迅最后十多年的人生中所扮演的举足轻重的角色。她以“‘坐在头一排’的许广平”作为故事的开篇,或许不是毫无用意的。作者说,当许广平初次执笔给她的老师写信时,她在思想和两性情感上已经是一位开放通达的“新女性”。如所周知,在这场师生恋中,是许广平用她炽热的激情打消了他重重顾虑,使他焕发青春,重新思考和设计人生。但是,他们同居后,许广平想找工作,鲁迅却没有全力支持,她便“忘了自己”,不到外面做事。在这里,许广平的遭遇和韦莲司一样,以“家庭的需要”(family's claim)为先,牺牲了自己的事业。 《两地书》对许广平的信删改特别多,尤其是涉及政治观察和政治活动的部分。杜博妮精心比勘,发现这些删改主要是许广平对北洋军阀政府、国民党和共产党及其政治活动以及相关人物的评论,鲁迅的信则添加了这方面的内容,结果使得鲁迅在《两地书》中显得更具战斗性。但事实是,许广平通过自己的政治活动影响了鲁迅,当时她对党派政治的认识在许多方面比鲁迅更深入,思想也更激进。“正是为了替她辩护,鲁迅才‘走出壕堑’,首次在全国范围内发出政治抗议;也是因为她再三敦促,鲁迅才最终接受了中山大学的职位。”(207页) 虽然作者尽力描绘许广平的人生,但可能因题材所限,有些很有价值的材料未予利用,颇为可惜。比如,许广平写过一出独幕剧《魔祟》:时间是“一个初夏的良宵,暗漆黑的夜,当中悬一弯娥眉般的月”,地点是“一间小巧的寝室,旁通一门,另一间是书房”(极像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宅),内容是B的爱者G完成工作后,“放轻脚步走到床前,扒开帐门,把手抱住B的脖子,小声的喊着B,继而俯下头向B亲吻……B不久重又睡下,这时床上多添了一个G……”这出“良宵”的确让读者想入非非,更让人浮想联翩的是,这篇作品许广平生前并未发表,但一直保存着,后收入她的文集。如果有这些内容垫底,上面提到的作者对“默坐”的推测或许就不至于显得突兀了。 换一双眼睛看鲁迅 曾几何时,鲁迅成了一座牌坊。 是的,这个人是非分明,爱憎热烈,一生笔战无数,临终犹称“一个都不宽恕”。爱他,憎他,自在情理之中。可是,近年来颇有一些被扭曲和主动扭曲的学者往往带着扭曲的眼睛看鲁迅。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俗话说:欲知其人,必先读其书;欲深知其人,则非读其书信与日记不可。读鲁迅日记,我们看到,这个绍兴佬郁闷的时候偶尔也会买彩票撞大运,高兴的时候也会洗洗脚。不过,相较之下,他的书信更有读头。这个“世故老人”就曾明确表示,尺牍的一个功用就是让读者于隐微处看出一个人的真实。虽然《两地书》“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但其中布满寻常的细节,有意趣盎然的游戏笔墨,有“怜子如何不丈夫”的舐犊之情,也有“以沫相濡究可哀”的患难深情。总之,绝不只是横眉怒目的战士,更不是泥雕木塑的硬邦邦的偶像。 经由这些隐秘的材料,我们可以换一双眼睛看这个二十世纪中国的大异端。藉此,我们方能找回“被扭曲的鲁迅”,更重要的是,我们方能找回“被扭曲的自己”。 是的,观察这个内心幽深却又反抗绝望的夜一般的男子,我们“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而《两地书》恰是赏夜的好去处。 延伸阅读 《两地书全编》 鲁迅、景宋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1998年版 《〈两地书〉研究》 王得后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2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