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启超 二、启蒙叙事和时间意识：为国家想象历史 人们感受时间的方式主要有三种：循环历史时间、基督教的弥赛亚时间、线性历史的时间。线性历史则是现代化以来体验时间的主要方式，虽然遭到尼采、福柯、海登·怀特等人的猛烈抨击，但线性历史观仍然是一种主流话语，因为根基深厚，源远流长。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我们理解线性目的论历史观的最重要基础。在他看来，历史的演进，不过是人类精神即理念的逐渐展现，“只有当一个民族完全摆脱朦胧暗淡的感悟，如神话传说跟诗意理想，并在历史中彻底意识到自我，才能获得成熟的个性。”〔11〕显然，黑格尔眼中的历史是和“自我意识”、“主体性”想关联的，而“历史”的主体只能是“民族国家”，不可能是别的，反过来，只有获得了自我意识的“民族国家”才有“历史”。在中国和印度，理性有所体现，但并没有完全获得自我意识，因此停留在非历史阶段。所以，黑格尔得出了合乎他自己逻辑的著名结论——“中国没有历史”，因为在中国的治下全部是盲目臣服、麻木的子民。 因为完全接受了线性历史观，梁启超根本不承认中国过去有“国家”，只有家族、朝廷和天下。《少年中国说》完全体现了这一点。他在时间上选择了一个时间点，即当时的20世纪初，此前的人们，是野蛮的部民，此后才会出现有自我意识的国民，像黑格尔说的那样；此前一片黑暗，此后才有“少年中国”，如朝日初升，霞光万丈，他的下一步就是要为少年中国构建历史。有鉴于此，梁启超对传统的中国历史著述予以了猛烈的抨击：“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12〕记述历史不应该把王侯将相作为主要对象，而应该是国家，只有国家才够资格成为历史的主体；而且过去的“历史”没有一以贯之的“精神”和“理想”，不能为国家提供某种谱系依据，仅仅是琐屑材料的堆积。因此，“虽尽读全史，而曾无有足以激励其爱国之心，团结其合群之力，以应今日之时势而立于万国者。然则吾国中国史学，外貌虽极发达，而不能如欧美各国民之实受其益也。”〔13〕，梁启超的“新史学”观是国家主义在史学上的反映。 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建构主体，为一个强大的国家想象历史，梁启超采用了小说叙事的形式。在众多的叙述文类里，只有小说允许虚构和幻想，历史、散文诸文体都不允许于“真”稍有相违，而小说这一诗性文体，“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14〕梁启超对这种理想派小说可谓情有独钟，因为它能为“想象历史”服务。故在给政治小说定义时，强调“其立论皆以中国为主事，完全由于幻想”。小说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特点是读者众多，国家是一个有意识的有机体，那么，需要获得一种一致的、坚定的认同，虽然实际上不可能存在完全的“总体性”，但可以借助小说来完成虚假的“同一”，呼唤所有的民众认同这个政治共同体，即通常所谓的“启蒙”。梁启超急于养成民众的国家思想，“上下相通”，凝铸成强大的国家主体，只有小说这种通俗的文体可堪胜任。 第一回楔子表明，《新中国未来记》是文学博士孔觉民的讲演《中国近六十年史讲义》的笔录，内中打算详细地叙述黄克强组织政党，开设国会，建立国家，至“国际和平会议”在南京召开的光辉历史，第二回罗列了这一过程的六个时代，然而到第五回就无疾而终了。小说用孔子纪年，主角孔觉民是至圣的旁支裔孙，梁启超在建构现代国家的时候，试图对传统资源进行有效的整合，过去和现在建立了某种必然的联系。《新中国未来记》透露出强烈的线性时间意识，具体体现在评点上，小说在刊载时同时附有评点和眉批。有趣的是，经过考证，给小说加批的，就是梁启超本人。“当梁启超在流亡日本的旅途中读到《佳人奇遇》，遂动手翻译，连同接受日本的政治小说的样式一起，被域外文学所照亮的古老小说眉批，一定也以新的不同和意义重新进入梁启超的视野。”〔15〕“新的意义”就是为“隐含的读者”在新的时间序列中建立一个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国家。 梁启超是叙事者，同时也是点评者，即第一个读者。而小说面世后的读者是早已预料到的，并且被寄予了一定的期望，姑且称为“隐含的读者”。叙事者、点评者、隐含读者三者之间隐藏着启蒙的关系，叙事者是全知全能的，它代表历史，或者说是历史合法性的赋予者，点评者则充当了先知和牧羊人的角色，民众尚处在缺乏自我意识的蒙昧状态中，他们是没有国家思想的“部民”，是“隐含的读者”。梁启超用小说来想象国家的历史，同时巧妙地运用点评来实施他的启蒙策略。下面是小说中的一段：“一国人公共的国家，难道眼巴巴看着一群糊涂混帐东西把他送掉不成？不管他什么人，只是当着这个地位，就要尽这个责任。听者亏了责任，是要自行告退的。听者不肯告退，只要劝他的，劝他不听，是要想个法儿叫他不能不听的。”听者（按：加黑的为眉批，“听者”即为“听着”），叙述者就“公共的国家”发言，而评点者吁请所有的“隐含的读者”来认真的“听着”，来关注。这些“部民”在以前相互之间没有多少联系，因为他们各顾各自，没有国家思想。而现在，叙事者和点评者通过“公共的国家”这一个新出现的共同体把所有的读者聚合在一个相同的时间里，读者在同一时间里阅读小说，在文字符号中想象自己归属于一个共同体，激发出内心的情感，从而产生认同。一个相对稳定的区域内，不同空间的人，就像凌乱的脚步声，他们情感认同的异质性是不言而喻的。而现在“新中国”的历史为此提供了一个有意义的时间序列，它把所有凌乱的脚步集中在一个节奏上，形成一个强大的有机体，产生力量，雄立于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由空间向时间的转换，是《新中国未来记》国家主义诉求的内在逻辑。中国传统的时间观念是空间化的循环论。在宗法制的小农社会，人们年复一年生活在熟悉的经验范围内，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四季流转，循环往复，事件和人物轮回出现，其意义就像无数的星光散落在不同的空间里，而具有不可质疑的稳定性。《新中国未来记》中叙事者和点评者的合谋，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时间焦虑感。下列几段原文以资为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