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艾特玛托夫———他写过一本童话《早来的鹤》,长大读到他的《查密丽雅》、《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和《白轮船》,更是深爱他笔下的群山、草原和人情。后来的艾特玛托夫,不再这么抒情,《一日长于百年》和《断头台》都有悲怆之气,读起来让人动容不已。不过回想起来,读所有这些书,都已经是往事了,书架上的艾特玛托夫文集,更是许久不曾翻开,直到两个月前,远方突然传来消息,艾特玛托夫逝世了。 一个曾经深深打动自己的作家,倏忽远走,是件让人心痛的事情,虽然看上去自己和他并没有任何关联。我翻出艾特玛托夫的书,抚摩、重读,有些神伤。直到后来听朋友说,他的最后一本小说《崩塌的山岳》就要出版了,于是便多了一份期待,等着读老人家这部封笔之作。 《崩塌的山岳》还没有读到,告知我出版消息的朋友却转达来一场争论:艾特玛托夫是不是过时了。巧得很,这也是艾特玛托夫去世之际,我们编辑部里几位同仁讨论过的问题。很多人觉得,艾特玛托夫的书,和他所描写的苏联时代一样,已经成为尘封的历史,他的去世,也不过是活化石最终变成化石的过程。考虑到艾特玛托夫以及其他前苏联作家们如今的市场销量,这样的说法看上去未必没有道理,不过就像文学市场永远不能取代文学价值一样,由苏联文学的式微而推断艾特玛托夫的过时,其实是有问题的。虽然现在读者已经不多,但是我想,美,是永远不会过时的,任何读者在打开《查密丽雅》或者《永别了,古利萨雷》的时候,还是同样会感动的吧! 不过,虽然我坚定捍卫直到《断头台》之前艾特玛托夫所有作品的文学价值,也坚信它们永远不会过时,但说实话,读到《崩塌的山岳》之后,我还是有一点点失望的:书不会过时,艾特玛托夫本人也没有过时,但是老人写小说,却实在是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不是笔力的问题,《崩塌的山岳》技巧娴熟,人物也堪称饱满,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足以令读者心有戚戚。也不是题材的问题,艾特玛托夫以天山山脉绝顶处被猎杀的箭雪豹为象征,以失败的独立记者萨曼钦为线索,以吉尔吉斯新兴起的经济寡头、来自阿拉伯的石油大亨和天山脚下穷困潦倒的山民为对照,以吉尔吉斯古老的民间传说为背景,确确实实写出了全球化风潮之下,古老文化、古老生活和古老价值被摧枯拉朽般席卷的命运,特别是山民塔什坦阿富汗策划绑架阿拉伯石油大亨时所说的,“这就是我们的全球化,我们也要拿自己的那一份”,分明表达出一个古老民族在面对新世界、新秩序和新的不公时,所有的无奈、愤怒和疯狂。 可是所有这些还不够。在《崩塌的山岳》里面,我们读到绝望、读到疯狂、也读到对善的坚持,却觉得似乎缺少了一点什么东西,一点原本独独属于艾特玛托夫的东西。现在这本小说,可以轻易被解读,箭雪豹、永恒新娘的传说、大山里面突如其来的爱情和悲剧,这一切都可以被标签化,而打开小说的第一页,箭雪豹和萨曼钦最后将相依而死的结局,也完全可以预见———是的,小说太标准化了,技巧太完美了(虽然有点儿过时),而艾特玛托夫曾经天才般笼罩在自己所有作品上的温暖、忧伤、绝望又有希望的情绪,却荡然无踪。读着艾特玛托夫这部最后的小说,我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位上届奥运体操冠军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赛场上把曾经的冠军动作再演练了一遍,技巧固然完美,却再也没有了激情。 就小说本身而言,不用说,“崩塌的山岳”这个名字,已经足以表达艾特玛托夫心中所有感怀了。他的主人公萨曼钦一再执念于“永恒新娘”的传说,甚至打算为此策划一部崭新的歌剧,而结局处,他也像“永恒新娘”这个传说本身一样,成了被女友永远追怀的死去的猎手。可以想像,艾特玛托夫对于新世界的混乱与不公,怀着一种绝望的批判之情,虽然这批评,未必有很多人会去倾听。便是艾特玛托夫本人,这吉尔吉斯文学曾经的山岳,最后剩下的也只有无力的呐喊而已。小说中,萨曼钦曾经看着落日忧伤不已,这也是老作家本人对白日将尽的感怀吧。 最后或许应该说说艾特玛托夫的名字钦基兹,和成吉思汗的名字同源,而他毕生的作品,怕也是无愧于这个名字的。两个月前,老作家去世之后,吉尔吉斯斯坦为他举行了国葬。而在我们这里,虽然作家身后引起不少议论,比如说苏联作协曾经为他拉票以竞争诺贝尔奖,比如说他的小说现在已经少有读者,但其实自上世纪70年代《白轮船》以“白皮书”的形式被引进之后,艾特玛托夫的小说,在中国已经出版了十几种,有的小说甚至有好几个译本,这些书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哪怕他真的过时了,我们这些读者想起他,却依然觉得温暖。 ●延伸阅读 中国翻译出版的艾特玛托夫小说 《白轮船》,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7月版,列入皮书系列。 《艾特玛托夫小说集》(上中下),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一日长于百年》,新华出版社1982年版; 《断头台》,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艾特玛托夫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早来的鹤》,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永别了,古利萨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白轮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草原和群山的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