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8日,“九叶诗人”中的最后一“叶”——郑敏先生走过了期颐之年,向着人生的第二个百年进发。 作为郑敏诗歌的读者和爱好者,我认真阅读了她不同时期的近乎所有诗歌作品和诗论文章,将其作为硕士和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并与郑敏先生结识,至今已十余年。我曾多次当面向她求教,电话沟通的次数更是不胜枚举,这也让我领会和把握了郑敏先生的诗思、诗情和诗意人生。郑敏先生是学哲学的,毕生从事诗歌创作和研究,游走在诗歌与哲学之间,予哲学以诗歌意永,用诗歌给哲学去涩,在诗歌与哲学、意永与去涩的调和中走着别样的人生道路。在女儿童蔚——也是一位女诗人为她录制的百岁感言视频中,郑敏先生认为世界是复杂的、又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很有希望地往前走,但往前走是胜利、还是耐心地研究打开点好玩的是胜利?这值得思索。我理解,郑敏先生的弦外之音是用强大的个体生命在复杂多变的世界中求得存在的价值、悟得生命的意义。 纵观郑敏先生不同时期的诗歌作品,她用不同的媒介和不同的视角展现了对做生命强者的不同理解和阐释。青年时期,郑敏以哲学为最高原则,注重本质追问,力求在追问和拷问中获得终极意义,做一个内省和理性的强者。中年时期,郑敏以无意识为重要法则,注重真实呈现,力求在求真和祛魅中寻求个体和历史真相,做一个保护自我、提升自我和实现自我的强者。老年时期,郑敏以解构主义为重要切口,注重文化回归,力求在文化认同和重新挖掘中实现文化和民族重振,做一个充满文化自信和光彩的强者。郑敏先生做生命强者努力的永恒主题和实现这一目标的具体策略变化,在不同时期的诗歌创作中或隐或显地呈现着,我们可以在具体的作品中、在诗情和哲学中习得郑敏先生百岁人生的活法和法则。 青年时期 ——寂寞的生命强者 刚一踏上诗歌创作之路的郑敏即被她的哲学老师、诗人冯至告诫诗歌创作是一条寂寞的路,加上郑敏内省和极重感悟的特质,她的诗歌自一产生便呈现出独特的寂寞气质。可以说,“寂寞”是郑敏对人生感悟和自我探寻的一个重要切口,也是贯穿郑敏一生的重要感觉,她在不同时期都创作过以“寂寞”为主题的诗,各个时期的寂寞气质全然不同,而写于上世纪40年代的《寂寞》最能体现郑敏把一切主题都纳入哲学视角加以审视的特点。全诗详细阐释了“寂寞”的生命本源属性,并通过大量形象贴切的意象展示了“寂寞”作为生命本源的矛盾纠缠。诗人在“树”的寂寞中发觉到自我的寂寞,而这寂寞正是世界的顶深处。于是“我的眼睛/好像在淡夜里睁开,看见一切在他们/最秘密的情形里/我的耳朵,好像突然醒来,听见黄昏时一切/东西在申说着。”正是在对于世界寂寞本质特征的领悟中,诗人对通行的观点进行质疑:所有人都会认为海里的两块岩石是不寂寞的,因为他们同晒着太阳、同激起白沬、同守着海上的寂静,然而这一形式的不寂寞在诗人哲理的打量中却是更加寂寞的,因为他们正如庭院中的两棵大树、玻璃窗上的两个格子永远站在自己的位子。“人们是何等的/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假设这个肉体里有哪个肉体,/这个灵魂里有那个灵魂。”诗人并没有对人们的渴望做出明确的评价,这种沉默却不啻为一种最明确的回答。诗人接着问:世界上有哪个梦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吗?没有!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同行在缓缓的河上,然而,却无法把别人甚至自己的爱人融为一体。“无法伴着他同/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个人的话;/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容颜”,自我生命里的星光和影子是谁也看不见的,因为人们各自生活着自己的生命。在最后,诗人认为寂寞是最忠实的伴侣,并由此油然而生出对于生命的领悟。 在这首诗作中,“我”“寂寞”构成了自我的本质界定。我为什么寂寞?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其他人“寂寞”,第一人称的出现即呈现出一种自我拷问和本质追寻,诗歌也因为“我”的主体性的确立而充满了持续不断的疑问、反问和设问。“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他是成年的都站在/这儿,我的门前吗?”没有给出回答,这样的不回答实际是诗人的一种策略,因为她想让你在心理上进行更深刻的思考、思索和思辨——矮小的就成年了?成年是不是应该高大?成年为什么就要站在我的门前?难道它是引导我的顿悟?在这样的疑问中,诗人用反问来回答相关的问题。“世界上有哪一个梦/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但是谁能把别人……装在他的身躯里……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呢?”常识告诉我们,没有人会陪伴着我们做梦,没有人能感觉到如我们一样的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在这样的反问中,我们能够更深刻、更准确地领悟到为什么“我”常常希望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为什们“我”常常觉得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的原因——因为寂寞是生命的本质。诗人对寂寞作出了界定,对自我和世界有了全新的认识: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柏树能让我进去躲躲吗?我感到了寂寞像一条蛇咬我的心。诗人在自问自答的设问中展示心理之复杂和人类之复杂,从而揭示了人的主体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揭示了“我”“寂寞”的个体底色和心理特征。郑敏用哲学的视角把这种体验放置于广阔的社会发展和滔滔的历史洪流中,并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即:生命是一条滚滚的河流。生命即是一条滚滚的河流,何其寂寞! 在自我情感中寻得生命意义的郑敏并没有就此沉沦于个人的小感伤和小情调,而是转向更为开阔的历史叙述和人生建构。《金黄的稻束》便是注重历史叙述和人生建构的经典之作。在《金黄的稻束》一诗中,诗人以对金黄稻束的观察、体悟和哲理化升华为纬度,真实地表露了诗人在稻束、母亲,由此产生的历史考量中的感情变化及产生的相关思考。郑敏在回忆这首诗的创作时写道:“一个昆明常有的金色黄昏,我向郊外小西门里小街旁的女生宿舍走去,在沿着一条流水和树丛走着时,忽然右手闪进我的视野里是一片开阔的稻田,一束束收割下的稻束散开,站立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在夕阳中如同镀金似的金黄,但它们都微垂着稻穗,显得有些疲倦,有些宁静,又有些寂寞,让我想起安于奉献的母亲们。举目看远处,只见微蓝色的远山,似远又似近地围绕着,那流水有声无声地汩汩流过,它的消逝感和金黄的稻束们的沉思凝静形成对比,显得不那么伟大,而稻束们的沉思却更是我们永久的一个思想……” 郑敏的夫子之道是对我写作的《沉思的凝结与美丽——读〈金黄的稻束〉》一文的回应。我在拙文中从感悟和体验的角度记录了阅读《金黄的稻束》时的感受,着重描述了诗歌唤起的儿时的记忆和情感。对此,郑敏曾点评到:“很高兴这首《金黄的稻束》能唤醒你对自己童年时对稻田和母爱的记忆”;“(它)不是一般学术那种冷调的分析”;“难得的是它传达出诗与阅读者自己的生命经历和体验间的内在的共鸣”。回溯和分析《金黄的稻束》的创作过程,郑敏在诗歌创作中首先抓住的是闪进视野的稻田,而微垂的稻田又让诗人想到了疲倦的母亲。正是在稻田向母亲的想象和创作转换中,诗人把感情和哲学思索的纬度打开了,为全诗情感的高扬和哲理的升华奠定了坚实基础。因为只有在母亲这个意象和想象的纬度上,诗人心中才能涌起更高的情感浪潮,诗人对历史、世界和人生的思考才能更加透彻和深刻。在稻田和母亲的意象转换后,诗人又通过一系列细腻的意象营造了朦胧、温暖和友爱的氛围,构建了一幅静穆的、米勒似的画面,以至最后传达出“历史也不过是/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而你们,站在那儿,/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的感喟。在诗人营造的静穆友爱氛围中,融入了爱的稻束比代表着历史流逝的小河更让人充满敬畏和爱慕。 郑敏青年时期对于人生和生命的把握以自身为支点,对寂寞、想象等情感的内向审视,对金黄的稻束、马、小漆匠、清道夫等的外向感悟,都是她探寻生命、做生命强者的重要方式。这个时期的郑敏因为涉世不深、阅历较浅,且哲学思绪强于人生实践,因此把更多的问题纳入哲学的视角和平台进行审视,使诗歌和人生都呈现出强烈的哲理化色彩和理性主义光芒。 中年时期 ——追求真相的生命强者 1985年前后创作的《心象组诗》是郑敏诗歌创作的重大转变,其缘起在于诗人利用诗歌表达真情实感的实践受挫。真实和表态的顺畅是在无意识的涌现中窥见了世界的真实和本质,诗人因而对个体、社会和思维进行了准确判断和深刻把握,进行了极具个性化和个体深度的剖析,改变了许多机械唯物主义的观点和看法,使个人的形象、历史的进程更鲜活,使思维认知的方式更科学、更先进。可以说,被压抑的无意识并不意味着消失,它们是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沉潜,只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适当的形式、一个有勇气的改革者。当诗人决定听从那被压抑的无意识的召唤时,这一切带着诗人变幻不定的心态涌上来。“但,听,风的声音/不停的信息/在沉寂中形成/它来自夭折的年轻人/涌向你……” 《心象组诗》中对于真实的发现和探究首先来自于个体。诗人在个体成长中窥见了隐藏于其中的矛盾冲突,并借助形象化、具体化、生动化的描述对这种矛盾冲突和纠缠品质中所蕴含的生命感悟进行解析和分辨,揭示了成长之路的复杂和不易,及在成长纠缠中最终归于宁静的必然之路。 这河水/像铅一样黑/像铅一样沉/一条白色的鱼/在挣扎、在翻滚/她的浑圆的臂膀/高高托起/托出凶险的铅河/掌心朝上/透明的翅膀在忽扇/歇息着的精灵/荷梗碧绿/雪白的荷花在微摇/银珠滚在长有/银茸的肥大荷叶上/整个背景是墨黑的/沉重中的飞翔/油黑中碧绿:成长。(《成长》) 在诗人的无意识感悟中,成长的主体是白色的鱼,成长的环境是黑的铅河,成长的过程是挣扎翻滚、沉重中飞翔,成长的力量是浑圆的肩膀,成长的契机是被托出铅河,成长的结果是看到精灵和雪白的荷花。在诗人的笔下,社会学意义上的成长是如此凶险又如此无法抗拒和不可避免,是一堆交织着的矛盾纠缠。而一旦成长并在社会中获得真实自我,生命的意义也就豁然开朗,许多无处寻找的意义被发掘甚至浮出水面,许多无法明了的意义也清晰起来,你变成了精灵,你看到了荷花,你看到了透明的翅膀。但是,成长的过程是有代价的,是需要付出的,因为成长是“沉重中的飞翔,油黑中碧绿”。诗人对于成长理解的真实性和深刻性就在于把成长中的矛盾纠缠梳理得十分清晰、入木三分,即:成长的过程是凶险的,但必须要成长;成长的代价是庞大的,但一旦成长就可以看清社会的本质。当一切被去蔽后,诗人在个体的经历中把历史逼真地呈现出来,把社会面目条分缕析地暴露出来。郑敏在对个体生命进行深切把握和细微烛照的同时,更注重对历史本质和真实的宏大叙述和客观追求,力求触及历史的客观和本质。“历史是沉重的/需要一个黑色的铁铸座/来托起仍在流血的心灵。”历史是一条流血的河,“你/我/我们/在流血/从那悄悄淌走的河床上/我们的血管被连接在/能渗透的黑土上,然后/从他的血管流走”。(《在流血》)诗人把历史界定为一条流血的河,每一个人都无法摆脱流血的命运,一切都已暴露于天光之下,一切都昭然于真实面前,一切都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人民的生命和鲜血成为一种供给、成为一种营养套餐,于是不惜一切地剥掠和征讨,不惜一切地压榨和奴役,“庄稼黄了/金矿被凌乱地挖掘/祖坟被剥开”。“他只说:还有潜力,还有潜力/直到你们的血都流到我的血管/在太阳下,在如昼的手术灯下/我们在被点滴入他的血管/直到我们变成美丽的苍白尸体/同时被抛入存放英雄的殿堂。”(《在流血》)正是在对历史近乎无情的揭露中,郑敏更加倡导个体的坚强,个体的生命真实,个体对历史真实的把握。可以说,只有每一个个体是真实的,历史才会真正实现真实,才不会有奴役和杀戮,人们才会在群魔乱舞时不麻木不混沌,保持着理智和清醒,制止悲剧甚至屠杀的一次又一次发生。在历史的强硬本质和个体的孱弱属性的矛盾纠缠中,诗人看到了被暴力虐杀的事实,只能在无奈中希冀每个人都做一个生命的强者。 《巧克力猎人》是《心象组诗》中很有特点的一首作品,也是我当时反复琢磨、百思不得其解而最终完美解读的一首奇特诗作。那种因不解而萦绕不去的困惑,那种因破解而涌上心头的欢欣至今犹在眼前。全诗如下: 棕色的巧克力/泥土包着种子/我在等待/牙齿暴露了/那甜甜的心/欲望要吃掉我/我,一只充满幻想的/大雁,落在猎人的脚边/猎犬欢快地跑来/猎人想着他的晚餐 诗歌由“棕色的巧克力”引起,在不断的思维跳跃和想象转换中完成心象的演绎和描绘——棕色的巧克力恰似泥土包着种子,有着甜甜的心,我在见到巧克力时却有了吃掉它的欲望,而我吃巧克力的欲望,像猎人射向大雁、猎犬欢快地追捕大雁,我想吃巧克力,猎人和猎犬想吃大雁。巧克力是被吃者、大雁是被吃者,我和猎人及猎犬是施动者,而施动者又被欲望所支配,主动和被动相互转换,而主动和被动终为欲望所左右。“巧克力”和“猎人”两个全无干系的心象同时在画布上涌现,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让人回味的意象。这类意象的呈现使赤裸、纠缠和矛盾的诗歌主题变得平易、宁静而深邃。 郑敏中年时期在看尽荒诞社会和百态人生后窦生疑惑,真实在哪里?自我在哪里?如何求得和把握住真实?无意识的钥匙出现了,心灵的禁锢之锁被打开了,呈现在诗歌中,那被压抑的无意识巨大冰山,在意识的放松和忽略中渐次融化于诗人的心意和脑海,光怪陆离的意象、新颖奇异的感觉、花样翻新的想法借助鲸鱼、海底电缆、音乐会、夜色、雷雨、雕塑等的掩护,披着它们虚幻的外衣涌现出来,成为诗人体悟个体和生命的契机。这里的个人是那么鲜活,这里的过程是那么逼真,这里的生命是那么清新,这其中的纠缠是那么真切,它以一种从来没有的面孔出现在人们面前。呈现在眼前的是那样真实,又那样残酷,是那样逼真,又那样可怖,郑敏没有回避,坦然面对,在获得真实的欣喜中笑看人生,这也使矛盾的塑造和认识的开掘染上了冲淡平和的意味,不再像青春时那样激烈和不可调和。时间已经让诗人成为一个“托钵僧”,再多的矛盾都将在“钵盂”中化为涓涓流水,消逝而去。 老年时期 ——握住变化的生命强者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郑敏的诗歌创作再次出现了新变化,中国传统文化成为郑敏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和关注点。郑敏的诗歌积极介入现实生活,涉猎美国式发展道路和世界古老文化生存状态等宏大主题,以更加开放的姿态和更加清醒的眼光关注世界发展和人类生存等问题,体现了一个老诗人的担当和勇气,使她的诗歌创作在回眸古典的趋势中呈现出极其浓郁的当代品质。 郑敏用诗歌关注伊拉克战争、巴以战争等重大问题,在《丧钟为谁而鸣》一诗中,诗歌把伊拉克战争纳入诗歌选题范畴,并进行个体化的思考。“春天的风微潮/让纽约的高楼走出/冬季的阴霾/四月的樱花轻摆/华盛顿的湖水/不再能入睡//游行的人们渐渐散去/集聚着的是强烈的物欲/乌云密布雷电划破长空/从远处传来地裂和嚎哭/丧钟为谁而鸣/无助的古老大地和人民!”在诗人看来,伊拉克战争实际上是物欲主宰的一场战争,受到伤害的是广袤的土地和无助的人民。“谁能忘记那张儿童的面孔/裹着绷带无奈的哭泣问苍空/哪里是我的母亲?无数躯体被血海沉浸/失声的灵魂在沉默中回忆。”同样让诗人难以释怀的是“七千年的古老文明和尊严!//随风而去/瞬间消失了踪迹。”正因为如此,“华盛顿在天上叹息/杰弗逊在墓中低泣/伟大的人类宣言被唾弃!”诗人在对伊拉克战争的关注中表现出了典型的古典主义立场,表现了对民主的珍视、对文化的追怀和对历史的尊重。诗人不仅从文化的角度关注伊拉克战争,还从国家间和平相处的角度关注巴以战争问题。在《四月二十九日的冥思》中,诗人写道“在耶路撒冷的哭墙两边/两个历史上伟大的民族/正为着生存而相互厮杀/无辜的羊群浸在血泊中//我的冥想指引我看见/河上一架摇荡的狭桥/两个拔枪的民族相遇/一个声音自高空喊道/你中有他,他中有你。”正是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存关系,使厮杀变成相让,甚至在敌人的身体内有你,在你的身体内有敌人的踪迹。 郑敏关心世界的问题,更关心自己国家的问题。她在对世界重大问题和世界文化的总体考量中反求诸己,更加深入地思考中华文明的处境和中华民族的现实发展道路问题。“我们是五千年古文化的大户/却向垃圾抛弃东方花瓣/从零开始被列为民族的骄傲。”(《第一乐章 快板:历史的声音》)“我们埋葬了/不朽的一切/封墓的声音/沉沉地打在/这个世界里/一个寂寞的黄昏/我走过繁忙的街头/突然闻到/荷花香,和听到/管风琴的飘忽声/木乃伊从那黑黑的五米深处/送来信息。”(《木乃伊》)传统虽然被埋葬了,然而其强大的生命力仍然时时显示着存在的价值。诗人在这里把传统文化比喻成木乃伊不啻是一个生动而形象的创造,这既是对传统文化真实生命的比况,也是对传统文化强大生命力的赞叹,更是对目前国人麻木心态的鞭笞。文化不是消费,不是怀旧,更不是装点,必须以现代的眼光才能使其重新焕发生命的光彩,否则只能是木乃伊。 死亡是这一时期诗歌中分外重要的主题,特别是在相伴近60年的爱人童诗白先生去世后,郑敏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不可逆和因此而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楚。在《哀歌:轻轻飘去……——致SBT,新仙逝的最爱的亲人》中,诗人描叙了自己与刚刚逝去的爱人梦中相会的场景,“黎明前我忽然被歌声唤醒,/是你,亲爱的/穿过黑暗来寻找我/你还没有走远/飘过树梢/顺着小溪/你的手指轻弹我的窗门”,这节诗叙述了逝去的爱人在梦中寻找她的情境,接下来,诗人写了两个灵魂相抱时的情状——天地为之融化,爱人的回来使离别变得十分短暂,然而随着黎明的到来,你的身影将如朝露蒸发,诗人和爱人之间隔着死亡的海洋,一旦越过去,我们像两只又飞到一起的鸟,互相啄着羽毛,清洗那离别时的悲哀。然而,这样的相会终究是短暂的,生和死的世界毕竟是隔绝的,当阳光升起时、当幽会的情人被驱走时,我们手指相触、目光相依。“生活在两个世界的情人/白昼是黑夜,黑夜是希望/我看你消失在晨曦里/目送你远去/亲爱的,我们泪流满面/我们只有等待/我们耐心地等待/等待另一个黑夜降临”,在这里,诗人把分离解说成两个世界,在诗人看来,人生没有生死的分别,只是不同的两个世界;白昼是黑夜,黑夜是希望,这里充满着反抗绝望的自觉和努力。在青年时期,处于生命力最旺盛时期的诗人满怀生命的律动和冲劲来认识死亡,加上学习哲学的缘故,那时她对于生死的认识更多的是形而上的、假设的和想象的;在中年时期,处于饱经十年动乱而进行自我反思的诗人把生死也纳入了反思的范畴,并以一种追求真相的视角来审视和触摸生死特别是死亡,所以这个时期诗人笔下的死亡是美丽的,虽然诗人从未见过她;在此时,诗人对于生死和死亡的认识更多了岁月的沧桑感和人间的烟火气,生和死是离别的,是伤痛的,是刻骨铭心的,没有人能摆脱生死的轮回和宿命,没有人能逃脱分离的痛苦和纠缠,死亡和分离虽然是命运的必然,但确实很苦、很痛,哪怕如郑敏者也无法摆脱这样的人间情感。 这个时期郑敏的诗歌语言值得高度关注,她的语言追求简而不竭的效果,充满着无限的意味,读来让人击掌叫好。在《入秋》《美神之颂》等诗篇中,美言佳句频出。《入秋》中,“一野的秋虫占领了静夜/织着一匹没有尽头的织锦/声音:星星点点/点点星星”一节读来令人叫绝,第一行中“一野”一词极为新奇,使全诗在开篇就笼罩着浓郁的秋意和古典诗歌的氛围,这与诗人此前追求诗歌哲理化色彩的用词极为不同,这样的词语不带有一点“理”的影子,却充满了“情”的意趣。《美神之颂》中“请你允许我时时回到你的森林/让我埋葬我的困撼在落叶下/由你的赤足轻轻踏碎”,三句诗语言简洁,用词平常,甚至是全口语化的,但却给人一种回味悠长、无法言说的美妙。这在新诗中是很难做到的。而且,在这三句诗中,“你”“我”等人称代词也不断出现,读后却没有一种感情的阻隔,而是仍然让人觉得这种对美的颂扬是人皆有之的。详细分析可以发现,这几句诗中语言的优美恰恰就在于口语特征,时时、轻轻等口语化色彩浓重的词语增加了语言的说唱色彩和音乐性,使语言在其既有能指意义的基础上增加了一种陌生感,容易让人联想到新的意义和内涵。“时时”本是表示经常,而这里的用法既表达了这样的意义,也增加了时间的频次,让人感觉到了诗人与美神之间的经常性交流,感觉到她对于美的追慕和神往,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品的诗之美。 这个时期郑敏的新诗理论研习和批评体现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的文学自觉和作为一个理论家的思想深邃、目光犀利。她的理论主张和主要观点都凝结在长文《世纪末的回顾:汉语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这是一篇在中国新诗理论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且具有不可替代作用的宏文。文章从现象上着重分析了初期白话文运动的历史轨迹和中国新诗创作特别是早期白话诗创作中白话文入诗备受质疑的焦点,针对新诗存在的主题、语言、诗体等方面问题,郑敏围绕创新与文化传统、语言观、诗人的职责、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介绍、新诗自身的传统和新诗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关系等重要问题进行了周密详尽的论述。在语言问题上,她强调必须变革语言观念,重新认识汉语的审美功能与诗歌价值。在新诗与传统问题上,她更强调本土传统的重要意义,并将之放在了“本”的重要位置。郑敏认为:中国当代新诗一个首要的、关系到自身存亡的任务就是重新寻找自己的诗歌传统,激活它的心跳,挖掘出它被尘封土埋的泉眼。在新诗自身问题上,她强调认真检讨新诗创作中存在的问题,抵挡住“反崇高、反美、反共性、反文化、反意义、反主题”等思潮的侵袭,正视诗人自身问题、新诗音乐性问题。 进入老年仍孜孜以求的郑敏自觉每天都向最高点努力。她曾告诉我,80岁以来,每天的主要工作是学习老子,寻求东方的人生智慧。现在来看,她终是回到了青年时期冯友兰人生哲学的轨道,赢得了天地境界——在人生的旅途中,人来到地球上一行,就如同参加一场越野障碍赛,在途中能支持你越过一次次障碍的精神力量,不是来自奖金或荣誉,因为那并非生命的内核,只是代表一时一地的成败的符号、荣辱的暂时性,甚或相互转换性,这已由人类历史所证明。只有将自己与自然相混同、相参与,打破物我之间的隔阂,与自然对话,吸取它的博大与生机,也就是郑敏所理解的天地境界,才有可能越过“得失”这个最关键的障碍,以轻松的心态跑到终点。这就是郑敏的诗歌世界、百岁人生和长寿秘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