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木叶在某篇文章里写道,一个作者独特与否,全在于他眼中能否有“看不见的现实”。我实在喜欢这个概念。 试想陶渊明,究竟在做官时,还是辞官隐居之后,才开始触摸、书写、甚至发明独属于他的现实?我想应该是后者。不管是在书斋里读《山海经》,还是去东篱下采菊,或者悠游于虚无缥缈的桃花源,他都比同时代的其他作者更接近某些更重要的“看不见的现实”。也许,对于一个作者,身处何地远没有心处何地那么重要。心改变了,身体自然会跟着动,看到的、听到的、大脑中为之疯狂的,多半就是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现实。 站在作者立场,这个写作和现实的问题,可能是非常单纯的。或者出于机缘,或者跟随内心冲动,他会选择到某个触摸世界的独特角度。无须特别费力,自然而然就会得到。得不到,也没有任何办法。 对于一个写作/阅读/传播的系统来说,这个问题才真正变得复杂。因为一切都需要时间,需要足够的条件。陶渊明若刚一辞官,便贫病交加,很快一命呜呼;又或者,他写下的文章诗稿,在一场火灾中化为灰烬;再比如他临终将自个儿文字托付给某个朋友,却遇人不淑,终于洇灭不闻——那么,我们根本就不会有机会来讨论,所谓陶渊明发现的现实。 换句话说,卡夫卡可能是根本不为我们所知的。但文学史上,肯定会有一个起到类似卡夫卡作用的作者。 从数学上讲,这就是个概率和风险的问题。越独特,风险也就越大。但是为了那种独特,怎么样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就说高更和梵高这两个人。他们所发现的“看不见的现实”,又被后来者再次看见,才得以传播开来。比如毛姆写《月亮与六便士》,简直就是高更跨越时空的亲密战友。他后来又写《刀锋》。有人说主人公原型是维特根斯坦,我倒觉得更像梵高。这篇小说没有一个字写纳粹,里面的众生相,却无法不使读者想到和小说文本同时代的纳粹——太多的人为生物和社会的双重基因所困,才甘愿随波逐流,听任极权对自己为所欲为。但无论何时,总有像梵高(维特根斯坦当然也是)那样的不入流者、彷徨者、质疑者,这些怪胎的精神世界像一面魔法镜,将我们习以为常的坚固现实照出了分崩离析的影像。 存在“看不见的现实”,也是因为,那种现实远远超越时空的限制。比如曾做过维特根斯坦学生的图灵,出于对老师语言哲学的本能质疑,在可计算数的概念性世界里看见了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的前景。我不太赞同《三体》中的黑暗森林理论,但猜疑链上那个最重要的前提,技术爆炸,我是绝对支持的。爆炸绝不只是烟花绽放的那一刻。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风起于浮萍之末。在某个洪荒星球上发现一个细菌,就能想象到若干亿年后出现的璀璨文明:这才是真正要紧的现实。现实是过去,也是未来。截断观察,现实不一定鲜活跳动,甚至死气沉沉也有可能。但整体观照,现实一定是诡奇壮丽,让人心潮澎湃的。 就像《桃花源记》中那简简单单一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