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外婆家老房子的后门,通向一条弄堂,童年时代的我眼里,弄堂很宽,很长,每天有充沛的烟火气氤氲缭绕在面朝弄堂开启的每一扇门洞里。那是一条“繁华”的弄堂,有很多商店,油酱杂货店、布庄、五金铺、鞋帽成衣铺,甚至还有只在清晨和夜晚开业的杂货店,我们把它叫做“早夜商店”。 自打外公外婆家的绸布庄公私合营以后,外婆就一直是商业社“早夜商店”的营业员,她永远不会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和晚饭,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婆早已去上班,晚上,外婆总要到我睡着后才能下班回家。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大约是我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有一个夏天的清晨,我醒来,外婆照例已经去上班,我独自起床后,突发奇想要去找外婆,于是走出家门,走进后弄。我试图沿着弄堂找到外婆的早夜商店,可是我走错了方向,我沿着弄堂走了很久很久,弄堂太长了,几乎是梦境一般的遥遥无尽,以我三岁或者四岁的脚步,我将永远走不出弄堂。我当然没有找到外婆的商店,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远,我只记得,一个买完菜准备回家的邻居看见了我,她把我带回了家。 同样是三岁或者四岁,还有一回,依稀记得,我站在弄堂里,看着一辆带篷的大卡车载着外婆和弟弟远去。我大哭,因为我知道,外婆坐上车,肯定是要去弄堂外面,去更大更远的地方,坐在大卡车上的外婆,怀里抱着的是弟弟,而不是我。我看着远去的大卡车哭得气绝,因为我知道,以我的能力,我是无法走出弄堂的,可是,外婆没带我。周围的大人都在笑我,他们倚靠在自家的门框边,对着小小的我指指点点,而我,在哭泣的间隙偷看他们。他们无一例外地高大,他们的身后,是黑暗而又深邃的门洞,以及那一方门洞中我无以辨别的,他人的生活。彼时,小小的我,莫名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恐惧感,对于那些成年人,以及这条我无法逾越的弄堂。 这个曾经令我哀伤到悲劫的场景,至今还会偶尔出现在我的梦境中。长大后也和外婆说起过这事,外婆说,她是带弟弟去北京西路的儿童医院看病,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得了一种我们上海浦东人叫“奶痨”的儿童消化不良症。而我记忆中的大卡车,其实是一辆带篷的小货车,很小很小,差不多像现在的残疾人助动车。大卡车怎么能开进弄堂?外婆说。 2020年1月,92岁的外婆去世,我们全家回到外婆的老房子参加葬礼。再次走进弄堂,发现住户大多已搬迁,烟火气不再,弄堂比记忆中窄得多,也短得多,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总共不过两百米,并且,不再有任何一家商店开在几近凋敝的弄堂里。发丧的时候,大舅抱着外婆的照片,我的母亲和姨妈们哭着,一众亲人披麻戴孝走出家门,走进后弄。然后,我发现对门关闭着的玻璃窗内里,赫然挂着一条女式内裤,大红色。 舅妈早就抱怨过,对门人家把房子租给做特殊生意的年轻女人后,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造访,“烦都烦死了”,舅妈一脸嫌弃地说。她在老房子里照顾瘫在床上的外婆已经一年,她每天目睹对门的年轻女人既是活色生香又是无聊落魄的日子,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有那么几个,已经脸熟…… 我跟着送葬队伍走在末尾,一抬头,看见外婆家老房子的蓝色门牌,上面写着:船板桥路209号。 距离我童年记忆中的弄堂生活已经过去四十年,可我从来不知道,这条已经划入市政拆迁规划的、曾经令我绝望的后弄,是有它自己的名字的。 人与人生活的异同,大约都在一扇窗、一道门,抑或,一条弄堂之隔中被误解,而当你停下来注视的时候,你会发现,一切与你原来的认识,居然很不一样。于是想,这种感觉,倘若写下来,也许是有意思的。 没有一个生命是为等待而存在的,世界在变,人也在变,“后弄”里发生的一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