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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伟读门罗《逃离》:逃离或无处可逃

http://www.newdu.com 2020-04-07 《扬子江文学评论》 艾伟 参加讨论

    逃离一直是文学的母题。在社会主义经验的层面,关于逃离的作品非常多,比如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这两部作品其实在讲同一个主题,就是逃离或无处可逃。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在布拉格做医生的托马斯和特蕾莎逃离了捷克,去了瑞士,又返回祖国,最后到了乡村,过起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死于一次车祸。而小说中托马斯另一个情人艺术家萨宾娜则到了大西洋的对岸,美国。在《日瓦戈医生》中,尤里和托马斯一样,也是医生,他从乡村来到莫斯科,和冬妮娅结婚。无产者占领了尤里一家的房子,尤里和冬妮娅全家来到祖上留在瓦来金诺村的农庄逃避战乱。后来冬妮娅以及父亲去了法国,尤里则死于莫斯科的街头。和托马斯不同的是,尤里在医生之外,还有一个头衔:诗人。在小说的最后,尤里的两位朋友,坐在高楼敞开的窗前,交流着尤里的诗歌,小说写道:
    尽管战后人们所期待的清醒和解放没有伴随着胜利一起到来,但在战后的所有年代里,自由的征兆仍然弥漫在空气中,并构成这些年代唯一的历史内容……心灵的这种自由来到了,正是在这天晚上,在他们脚面下的街道上已经能感触到未来了,而他们自己也步入未来,今后将永远处于未来之中。
    这是乐观主义的期待,历史或许有着自己的意志,帕斯捷尔纳克在小说最后留下的未来还在茫茫的天际闪着微光。而同样虚无的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却给予人的情感以肯定性力量,成为这部小说中最为闪光也最为令人动容之处。
    无论帕斯捷尔纳克抱着多大的希望,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无处可逃。
    毫无疑问,如上两部作品都涉及宏大的历史,涉及二十世纪无产阶级革命史,并且三位作家都是男性。关于逃离的母题,在女性作家那里往往会落实在家庭生活层面,会以讲情感故事的方式探讨这一母题,比如艾丽丝·门罗的《逃离》。
    鲁迅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样》。这篇文章从易卜生的《娜拉》结束处谈起。鲁迅说:
    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鲁迅在这里直接说,对于像娜拉这样的女子,本来就是无处可逃的。无处可逃的原因在哪儿呢?是经济独立和人格独立。
    门罗的《逃离》像是鲁迅这篇文章的一次小说意义上的延伸。当然小说是暧昧不明的文体,小说不是观点,它永远有余数,有观点难以概括的部分。不过我们把鲁迅的文章和门罗的《逃离》放在一起分析,也许更能看清楚《逃离》在讲什么,以及在鲁迅提出的问题里,门罗有什么拓展。门罗在小说里是这样回应鲁迅的:女性不仅仅是社会的,也是生命的,心理的。
    在这篇文章里,我们虽然会谈到娜拉出走后的问题,但主要还是对《逃离》做文本分析,我们要看看,在技术上,门罗是如何处理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短篇小说写作对作家的技术要求很高。在《逃离》里,我们可以看到表层世界和底层世界之间那种巨大的张力,表面世界的平静下面,时刻潜藏着心理暗流以及人物行为的逻辑。表面世界充满了欺骗性,只有读完故事,待事情水落石出,我们才恍然大悟。
    作为一个已读完小说的人,我先按时间顺序复述一下《逃离》这个故事:
    卡拉在马棚遇见克拉克,并爱上了他,不顾母亲和继父反对,想过一种“真正的生活”,和克拉克私奔了。从此,卡拉和娘家断绝了任何联系。这是卡拉的第一次逃离。卡拉以为自己是从虚假的生活逃往真正的生活,却发现她得到的只不过是一个乌托邦。克拉克是个混球。他对女人有一套,有很多女友,并且对女人很粗鲁,脾气火爆,和一个老太太撒泼,跟借钱给他的人打架,几乎同所有人吵架,教养极差。他甚至同电脑怄气。“脾气不火爆还算得上男子汉吗?”他这样同老婆卡拉说。
    克拉克的强势和卡拉的软弱使卡拉变得越来越自责,她自我怀疑,缺乏勇气。但他们的性生活还是很好的。卡拉在行将就木的利昂家帮佣,利昂见到年轻的卡拉,他的生殖器在床单下勃起。卡拉回家同克拉克讲了这事。不料,克拉克对这个场景非常感兴趣,在克拉克的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卡拉虚构了利昂如何调戏她,并试图进入她。这让卡拉和克拉克的性生活质量特别高。
    邻居利昂死了。利昂的夫人西尔维亚火化了利昂,独自一人去希腊度假去。克拉克阅读当地报纸才知道利昂是位诗人,并且刚刚得到一笔不大不小的奖金。克拉克决定敲西尔维亚一笔。他对卡拉说,那老家伙调戏过你,他可是个名人,一定不想有丑闻。克拉克每天谋划着这件事,等着西尔维亚从希腊回来,实施这个计划。
    卡拉被克拉克的计划弄得心神不宁。卡拉害怕西尔维亚回来,如果西尔维亚回来,她必须按克拉克的意志行事,实施敲诈。接下来是漫长的雨季,那只小山羊突然失踪,这使卡拉失魂落魄,情绪低落,内心充满无助感。
    西尔维亚终于从希腊回家,打电话给克拉克,让卡拉去帮忙收拾屋子。摊牌的时间到了,卡拉虽然不愿,但还是去了。打扫卫生的卡拉心事重重,处在崩溃的边缘。西尔维亚从希腊给卡拉带来了小礼物,并让卡拉休息一下,一起喝一杯咖啡。卡拉失控了,她开始控诉克拉克对她的折磨,并说自己想离开克拉克。西尔维亚帮助卡拉逃离。这是小说的第一次转折,本来卡拉是受克拉克之命去敲诈西尔维亚的,结果,成了一次逃离。与目的相反的突转以及背后微妙的心理,后面将会分析,现在只讲故事。
    西尔维亚帮卡拉联系了多伦多的朋友。卡拉给克拉克留了一张字条动身了。西尔维亚送卡拉到了长途汽车上。天突然放晴了,卡拉不能想象自己的生活中没有克拉克。即使在她对克拉克生心怨恨,但克拉克依旧在她的心目中矗立着。卡拉在长途汽车第三站,车开出一小段,跳下车,并在车站给克拉克打了电话,“来接我一下吧,求你,来接接我吧。”克拉克说,我看到你的字条时身体里面突然空了,“要是见不到你,我就没了五脏六腑。”这是小说的第二次与目的相反的突转,卡拉回归了。我同样会在后面对卡拉的行为做心理分析。在这里,我只想说,一个短篇的尺度内,小说有着两次突转,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要完成这一目标,不但考验作家的技术,也考验作家对人心的洞察能力。
    克拉克把卡拉接回家,他知道卡拉的这次出走完全是西尔维亚怂恿的结果。克拉克敲开了西尔维亚的家,得意扬扬地告诉西尔维亚,“我老婆这会儿正在家里香喷喷地睡觉呢。”
    《逃离》按时间的故事线基本上是这样的:一个敲诈的故事,转换成逃离的故事,又从逃离的故事,转换成回归的故事。
    现代小说最大的贡献在于讲故事方法的探索。这让小说这一文本变得更为自由,内涵也更为深藏不露。故事的讲法本身成了小说内涵的重要部分。门罗在她的《逃离》中,无论在时间的处理还是视角的转换,使小说变得更为复杂,创造出一种内在的不安感、无力感和动荡感,和小说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浑然一体。
    小说的时间起点设置在邻居西尔维亚从希腊度假回来。西尔维亚开车回家。卡拉看到了这一幕。“在她扭过头来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一瞬间闪了一下亮——是在询问,也是在希望——这使卡拉的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卡拉的“不禁往后缩了缩”这一动作背后,表明了卡拉对西尔维亚回来这件事的害怕以及不敢直面的心理。这时候读者其实是不明白卡拉的心理的,门罗因为对时间的巧妙地处理,把即将实施的“敲诈”藏了起来。
    克拉克唆使的“敲诈”计划对卡拉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这天她很晚回家。克拉克坐在电脑前,克拉克没提西尔维亚回来的事,他们谈论了那只失踪的小山羊。然后克拉克到底没放过卡拉,突然说西尔维亚回来了。卡拉进浴室洗澡。洗完澡,卡拉从后面抱住克拉克,亲吻,哭泣,“伏在他背上,垮了一样”。克拉克发火。“别这样对我发火嘛。”“我没有发火,我只不过讨厌你那个样子。”“我是因为你发火才这样的。”“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怎么样了,你弄得我气都透不过来,去做晚饭吧。”这时,读者以为这只是一般的家庭生活场景。确实也是一般家庭生活的环境,在卡拉和克拉克的日常生活中,克拉克控制一切。卡拉就像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只不过是比娜拉更悲惨的玩偶。
    接下来小说终于让时间回到过去,第一次揭开谜底:克拉克的敲诈计划。这时,读者才知道前面卡拉种种行为背后的逻辑。有一个沉重的东西深潜在平静的日常生活之下。小说的张力饱满有度。
    卡拉接受了西尔维亚的邀请,去替西尔维亚打扫屋子。奇妙的是小说在这里视角出现了转变,小说从卡拉视角转换成了西尔维亚的视角。西尔维亚看着卡拉给她收拾屋子,完全是日常生活的模样,小说的逻辑链似乎断裂了,没有敲诈即将发生的痕迹。小说转而写西尔维亚在希腊的时候,看到一只山羊,因而想念卡拉,受到朋友们意味深长的嘲笑。
    这里必须介绍一下西尔维亚这个人物的特别之处。她是已故诗人利昂的妻子,也是大学植物学教授。难说她对丈夫有多少情感,利昂死后,她想烧毁丈夫的一切遗物。她认识所有植物,利昂却认不出几种花朵。她认为有诗意的场景,利昂总是不以为然。年老后,她会被有青春气息的女孩迷住。她授课时,那些女孩似乎也迷恋她。卡拉来到她家帮佣,她同样被卡拉身上的青春气息迷住了。在希腊时,她时时惦记卡拉。但西尔维亚从希腊回来也没有买贵重的礼物给卡拉(礼物的价值相当于希腊路边的一颗石子)。这里作者没有把西尔维亚喜欢青春女孩的心理推得更远,保持这个人物内心足够的弹性,足够心理的空间。一个年老的妇女喜欢年轻女孩,追忆逝去的岁月也正常不过。但特别在文本里提出这一点还隐隐约约透出不同寻常的信息。
    西尔维亚让正在干活的卡拉休息,一起喝杯咖啡聊天,卡拉突然哭泣起来,“她一会儿号哭,一会儿饮泣,大口大口地吸气,眼泪鼻涕都一起出来。”讲起自己婚姻里的种种屈辱。克拉克什么时候都冲她发火,卡拉说他恨她,瞧不起她。她表示要离开克拉克。请注意“瞧不起她”这个表述,表示卡拉是自我矮化的。
    读者都明白卡拉何以如此。读者知道卡拉身上不能承受之重,敲诈这件事彻底把卡拉压垮了。卡拉本身就不是坚强之人,面对西尔维亚的礼物和咖啡,面对西尔维亚的表白(在希腊度假时想念她),面对西尔维亚对卡拉的欣赏,卡拉一直在拖延敲诈事件的发生。这里,作者通过西尔维亚的视角看着卡拉一系列行为,充分写出了人性(卡拉的心理)的幽微曲折。
    只是西尔维亚不知道卡拉真正的内心。她不知道卡拉的失控只有一部分是因为屈辱的婚姻生活。西尔维亚的母性情怀,她的圣母心态,在卡拉控诉婚姻生活时被激发出来。或者这里西尔维亚还有更为微妙的心理,如前所述,她被卡拉的蓬勃朝气所迷惑。不管怎样,西尔维亚认为必须拯救卡拉,让卡拉逃离她不幸的婚姻,逃离脾气暴戾的克拉克。西尔维亚说服卡拉,替卡拉在多伦多找好可以藏身的处所(西尔维亚朋友的家),让卡拉穿上西尔维亚的衣服,送她上了去多伦多的长途汽车。
    西尔维亚的视角在延续。西尔维亚满足于扮演了一个拯救者的角色,同时对卡拉的反应不快。“她的感谢是真诚的,但是几乎已经很随便了,她的挥别显得无忧无虑的。对自己的被拯救已经视为理所当然的了。”这里门罗表现出对人物的洞察能力,深入到西尔维亚这个人物心理幽微之处。
    送卡拉上长途车后,西尔维亚回到家。她一直惦记着卡拉,惦记卡拉是不是到了多伦多朋友的家里。她给朋友打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卡拉?”
    文本分析到这里,可以明白一件事:现代小说中视角对于小说来说是多么重要。小说的开始,视角是卡拉的,读者是局外人。读者不知道卡拉背负的精神重压。转到西尔维亚视角,读者已明白卡拉的心理负担,但西尔维亚是局外人,她一厢情愿做着她拯救者的角色,但事情比她想得复杂得多。
    接下来,小说又转到卡拉的视角。这篇小说,某些核心事件会反复出现。比如逃离。小说中,卡拉出现过两次逃离。一次是从母亲和养父家逃离,一次是从婚姻中逃离,就是眼下正在发生的故事。在这部小说里,卡拉到目前为止有三次崩溃。一次是西尔维亚从希腊回来那天在克拉克面前崩溃,一次是在打扫卫生时在西尔维亚面前崩溃,第三次是现在正在发生的,她在长途车到第三个站头时,从车上跳下,打给克拉克电话时,她哭着说:“来接我一下吧,求你,来接接我吧。”
    为何卡拉又回来了呢?
    这篇小说的两次逃离中留下两张纸条。第一次逃离卡拉留给父母的字条是这样的:
    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
    这是一封决绝的信。事实上,此后卡拉真的和父母不再联络。因此,这可以称得上真正意义的逃离。
    第二次逃离卡拉留给克拉克的字条是这样的:
    我已经走了。我不会有是(慌张中把“事”写成“是”)的。
    两则留言。两封告别的信。情绪完全不一样。前面一则卡拉对未来生活充满向往,好像触手可及的幸福正在等着她。而第二封信,我们看到犹疑和不安,甚至还有对克拉克的安慰。这则留言里,卡拉认为克拉克是会担心自己的安危的。
    在和克拉克私奔前,卡拉和母亲及继父(是个工程师)生活在一起。卡拉是一个差生,经常受人嘲笑。18岁那年离开中学,在马棚遇见克拉克,爱上了克拉克。“也许仅仅是性问题”。母亲和继父都反对,她还是决意跟克拉克走,她和克拉克在一个山谷买了一个农庄,经营马术训练营生意。生意不好,生活窘迫。
    克拉克是一位典型的混子,长相还算英俊,人也聪明,中学没念完就混社会。他和自己家庭没任何联系。“家庭根本就是一个人血液中的毒素。”他做过精神病院的护工,电台唱片管理员,公路维修工,学过理发,当过店员。这仅仅是他愿意说出来的一部分工作。后来,他在一个马术学校当老师,对女人有一套。他对卡拉经常不耐烦,卡拉在克拉克的粗暴面前忍气吞声。卡拉慢慢养成一种对自己不满、自责、沮丧的情绪。卡拉说出邻居利昂生殖器在床单下勃起之事,在克拉克的鼓励下,她虚构着在帮佣时和诗人利昂的情色游戏。“下流,太下流了。”他们边聊边做爱边这样说。从这个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克拉克总是在心理上折磨卡拉,慢慢地,卡拉出现一种类似于亚S/M的心理机制。这一点很重要,有利于我们理解卡拉的行为方式。也就是说,在卡拉和克拉克的婚姻生活中,卡拉的自我是个不断损耗的过程,正是这种自我的损耗或丧失,使卡拉即使被折磨,依旧离不开克拉克。
    这是卡拉逃离后回归的原因。
    接下来小说出现第三次视角的转移。小说的视角转到克拉克。时间回到西尔维亚家的敲门声响起,西尔维亚以为是卡拉。不是卡拉,是克拉克。克拉克提了一袋衣服,显得非常得意。这时,读者又变成了局外人。读者以为克拉克会按既定的计划,对西尔维亚实施敲诈或报复。现在克拉克至少有双重行动的理由:第一,原计划中的敲诈还没有完成,第二,西尔维亚挑拨他老婆离开他。读者显然错了,这时的克拉克完全是另一种心情,他似乎早已忘了原来的计划,他的到来似乎只是来炫耀他老婆卡拉回到了他身边,“香喷喷睡觉呢”。而那袋西尔维亚送给卡拉的衣服似乎成了对西尔维亚的一个讥讽。
    克拉克表面上充满男子汉气概,打老婆是他的家常便饭,好像他的西部牛仔气概只有靠打老婆才能显示。实际上他是个胆小鬼,连敲诈这事都要让卡拉来干,而他只做那个幕后影武者。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男人外强中干,没有任何担当,只不过是一堆狗屎。
    在敲开西尔维亚的门后,这堆狗屎充分显示了狗屎的本色。他和西尔维亚相互挖苦。“天啊,我老婆也是人?”“第一,我不许你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将你的鼻子伸到我和我老婆的生活当中来,第二,我再也不想让她上你这儿来了。”
    在这篇小说中有一个重要的角色是小山羊弗洛拉,是克拉克买马具时带回来的。小山羊弗洛拉在这篇小说(或者卡拉的生活)中是一个诗性存在。小山羊可以说是卡拉的另类情人,至少是情感寄托物。卡拉对待那些马是母亲般的情感,但对待这只小山羊却没有任何优越感。小山羊充满智慧,看卡拉的眼神是嘲讽的,居高临下的,似乎小山羊像是卡拉的上帝,卡拉通过小山羊看清了自己的生活。她知道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是失败的。小说里,当克拉克想出敲诈的法子,在那个漫长的雨季,小山羊失踪了。卡拉非常惦记它,一直在寻找,久找不见,她因此更为失魂落魄,好像心里面的主心骨不见了。
    小山羊可以有很多隐喻,甚至可以和希腊神话相联系(西尔维亚度假正好在希腊,并在一个岛上见到山羊而思念卡拉),但我更倾向于把小山羊当成卡拉的信仰,一个自我注视的窗口,只要小山羊在,卡拉即便自我迷失,她是依旧可以通过小山羊的眼来看见“自我”的。小山羊对卡拉来说是上帝一般的存在。
    那天晚上,当克拉克警告西尔维亚别再管卡拉的闲事时,小山羊奇迹般出现了。小说中是这么描述这可怖的一幕的:
    雾更浓了,而且凝结成单独的形体,变得有尖角和闪闪发光。起先像一个活动的蒲公英状的球体,滚动着朝前,接着又演变成一个非人间般的怪物,纯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独角兽,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们这边冲过来……从雾中,从晃眼的亮光中——好像是有一辆汽车正从后边路上开过,也许是在寻找泊车的位置——出现的,是一只白色的山羊。一只蹦跳着的小白羊,几乎比牧羊犬大不了多少。
    这一景象有点像耶稣的诞生,充满神奇和光芒,既恐怖又诗意。西尔维亚失声尖叫起来。克拉克的心情也可以用惊骇来形容。恐惧使两人放下芥蒂,瞬间有了肢体接触,好像在相互取暖,相互安慰。他们忘记了之前的恩怨,告别时像朋友一样道了晚安。
    在这篇小说里,隐藏着两个谜。一个是关于敲诈,到最后,我们知道这件事没有真正发生。另一个是小山羊,它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而我认为第二个谜底实际上是非常残酷的。
    卡拉醒来了。克拉克从外面进来。克拉克谎称被一辆开过的汽车吵醒,装作他并没有去过西尔维亚家。卡拉则谎称,她出走和西尔维亚无关,刚才说的都是她编的。
    生活继续,一切如旧。夏天来了,马营的生意好了起来,卡拉和克拉克很忙碌。卡拉收到西尔维亚的一封信,信里说了那天晚上和克拉克一起见到小山羊弗洛拉的情形。小山羊的突然出现使西尔维亚和克拉克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联结在一起”。这样的描述让我想起教堂的钟声。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立的存在,人类通过教堂的钟声联结在一起。
    小山羊弗洛拉下落不明,在卡拉的生活中消失了。有一天,卡拉在向小山丘走去时,发现一只头骨。这是门罗留给读者的一个谜。谜底没有。但我更倾向于是克拉克杀死了小山羊。这是一个残忍的谜底。实际上,克拉克早已杀死了卡拉作为一个女人的“自我”。
    在小说的结尾,作者写道,一段日子,卡拉觉得心中总有根刺,不自觉朝平原里面的小山丘走。那小小的头骨一只手可以握下,所有的了解都握在了手里。“也可能不是这样的,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慢慢地,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她控制住了那个欲望。
    这是一个另类的“娜拉走出后”的故事,只是门罗的故事更残忍,也更见出人性的幽深。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讲到了女性的人格独立。鲁迅认为人格独立的前提是经济独立。从社会学意义上这是成立的。但是在此我必须指出,在小说的意义上,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小说永远不能忽略人的复杂性和可能性。男人或女人,或其婚姻生活,总是联结着每个人生命感觉的细枝末梢,个人癖好,性幻想,生活境遇,内在心性,点点滴滴,无可穷尽。就像西尔维亚在给卡拉的信中所言:
    她恐怕是把卡拉的事情管得太多了,误认为卡拉的幸福与自由是二而一的一回事了。她所关心的不过是卡拉的幸福,现在她明白,她——也就是卡拉——必定在夫妻关系上也是能够得到幸福的。她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没准卡拉的出走与感情上的波动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显现,而且认识到她丈夫对她的感情也同样是真实的。
    不过我倾向于认为,西尔维亚恐怕再次犯了一厢情愿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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