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破膛而出。 疾速而行,空气被撕裂,发出锥心刺骨的“呐喊”。 那是一颗“黄灿灿,在太阳下闪着金黄色光”的子弹。 子弹是从10年前的一个夜晚射出的。在我偏居城市一隅的简陋家中,刘恪、孟大鸣几位师友一起讨论李望生刚写完的中篇小说《金钩胡子》。那位被日军围追堵截陷入绝境的“我”父亲(侦察排长),准备用剩下的最后一颗子弹赐自己死,却被“长着比女人还鲜亮的嘴唇”的苗秀文救下。惺惺相惜的两人由此成为好友。一位是驰骋沙场的革命者,一位是隐藏身份惩恶扬善的“江湖土匪”,正义秩序的地下维护者。新中国成立之初,因为苗秀文惩诫杀了两名犯错的解放军战士,被认定仇视新生政权。“我”父亲迫于无奈,要以革命的名义充当执刑者,执刑对象就是他的救命恩人。那晚大家一致认为,要用那颗贴着内衣珍藏的象征生命重生的子弹,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契诃夫早就告诉我们:“你开头写到一把枪,后面就得让它打响。”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子弹在苗秀文贴身保存时就已射进他的身体,甚至是从更早的时间深处射出的。 从《金钩胡子》出发,李望生又相继创作了中篇小说《箩神》《象牙笏板》,都聚焦在“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城陵矶古镇。重读时依然要称赞是好小说,这系列作品有可触碰的历史,有真实独特的地域风俗,有雷霆万钧或不动声色的情义,有不显山不露水却怦然心动的细节,有环环相扣的悬念。尤为重要的是,他通过城陵矶的活动变人形,通过史实的真假实虚,向我们讲述命运的跌宕、人性的繁复。时隔多年,屡屡回想,还能体察到金钩胡子(戴着演戏用的老生掩口,在那个动荡的战乱年代,出生入死保护一方水土的安宁)、陈仁山(建立了箩行在城陵矶码头的秩序,避免了打斗流血的再发生)、文山(带着连长临终嘱托去尽孝,却因保住象征族脉的象牙笏板而死)等人物形象带来的文学余温。好小说跋山涉水,冰封冷藏,依旧是有温度的。温度来自于小说是生命哲学的表达,也来自于那些个体生命本存的真与善、爱与美,执念与奋争。 小说不仅是写生死故事,更应该写出生命的义理。义理是故事的灵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特别之处就是有一个恒定的精神集结,即“道义”。不同阶层的人物有各自的道义担当,比如牺牲、忠诚、信任、义气、给予等,它在个体生活、命途中出现并考衡、纠缠不清,会给弱势、无望者注入奇特的力量,也会让人看到生活值得继续的希望。 李望生笔下的义理(道义),经常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矛盾和碰撞,撞得火花四溅,继而陷入两难处境。如《金钩胡子》提供了特殊历史背景下正义模糊的二难选择,《箩神》中的寻父者要面对谁是“父亲”、父亲如何认他的两难,《象牙笏板》中卢陆两家争执、护卫家族信物也是两难。是历史的复杂,也是复杂的历史。小说在“两难”中总要选择,是生活的必然,从来没有万全之策,上帝就是要在刁难中让人懂得每走一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李望生做过跑江(长江)湖(洞庭湖)的水手,陆地在城陵矶码头止步,他的文学却随着水波开始流淌了。那个屹立在长江与洞庭湖交汇处的城陵矶是个怎样的地方?“矶头如鹰嘴俯瞰脚下的三江口,三面绝壁,矶脚波涛汹涌,乱石穿空;矶顶八面来风,杂木众生。”他年轻时生活在这里,睁眼闭眼看的是水人水事,嗅到的是风生水起。他与水为伴,和水的行走一起行走。他常年研究以城陵矶为主体的港史、民间史,由内而外,早已是远近有名的城陵矶的解说者、代言人。子弹从民间穿过,是他替上帝扣响了扳机。 李望生的中短篇小说集《箩神》写城陵矶镇、港的历史。这种历史也许是野史、稗史,也是水的历史、个人史。这些年,李望生写过水的无尽悲欢,写过水边水上各色人物的爱恨情仇,由此写下被水裹挟的时间,支离破碎且模糊的历史过往,以及微火照亮的向往。他倾听江水涛声,勘探着城陵矶时间里的人心人性。经过小说家的挖掘创造,以及对人物内心的深度勘探和精神复杂性的直面,他笔下的“他们”命运各自,但有情有义、有血有肉,有温度有情怀,历史因此活了过来。毫无疑义,面对那些在城陵矶上下横堤四条老街飘过的暗淡阴影,那些正义、丑恶、情感、欲望驱使的身体,和那些遽然逝去的高远心灵,他在精神疑难的辨认和叙事艺术的探索上作出了努力,写出了历史语境下灵魂的深。“活着”的历史也让城陵矶愈发有了传奇性、神秘感与厚重感。 李望生在小说中写到那位总戴着老生掩口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金钩胡子”,我们可以把“掩口”看作生活的道具,它的意义就是把自己的真实身份隐藏,然后以尘世之外的眼光俯瞰一个个俗世之人和世俗生活场景。他的叙事圈套以非线性的方式将历史与故事、人与世间精巧地串连起来,就有了表面的波澜不惊与内里的汹涌澎湃。看起来他讲述的类似传奇,但传奇不是文学,于是他尽可能地向生活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可能性索要一种叫“疑难”的东西,那既是被书写对象的心灵疑难,也是理想读者自发生成的心灵疑难。这些疑难落实到无论金钩胡子、陈仁山、文山,还是郎老三、王鲶鱼、丁三等具象的个体之上,就有了如大地般坚实的承载。是他们让城陵矶拥有了世界的肉身,且在这世界保存着流变、生长的状态。 所有的状态最后都归宿到一颗脱落的牙齿上。那是见证我父亲死里逃生的牙齿,也是在良知拷问中自杀后贴身藏着的牙齿;是苗秀文处以枪决时不慎撞落的牙齿,也是世间在俗世中奔波、挣扎的人们的牙齿。人人都希望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但总有残缺,残缺并不是不完美,因为人本身就是不完美的,这是人所以追求美好的缘故,也是文学比历史更永久的意义呈现。 李望生小说的魅力在于他让世道人心的波澜,跟随经往城陵矶的江湖水波日奔夜流。我们从中读到了遗憾、怅惋与生离、死别。那些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人们,失败之后,又一次次重来。王道士说出人心的真相:“世人又有哪个没有两副面具呢?”他不是要告诉我们如何佩戴面具,或是哪副面具才是真正的好,而是让人从被记录下的世道人心的变迁中,看到人间正道是沧桑,看到灵魂应该发出的光芒。光芒如炬或如微火,但前行必须执光、持火,它们温暖人心。心暖了,世间的路也就明亮了。 在岳阳生活的十多年时间里,我数次经往城陵矶,屡屡会想到李望生的长篇《八百里浪》,中短篇《金钩胡子》《涟漪》等作品,它们都是一个作家生活积淀与艺术品格的结晶。这种地方性、民族性文化的挖掘与代言,在喧嚣的现实中故我沉淀,三江口风平浪静,而在文化的深海中,有一团燃烧的火在烘烤着我们的认知,观照着城陵矶这片土地和江湖上的生活。如果我们把李望生的叙事看作一种建构的话,那是对城陵矶现实、历史和存在的建构。也是在告知世人,脚下和身后,除了一己之私的土地,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等待推门而入。无论与那个世界相距多么久远,我们总能听到生活中的那些嘶声呐喊,从灵魂深处迸发,从脱落的齿缺处跳脱。因为呐喊,生活有了动静,生命也愈发立体和饱满、振作和昂扬。 李望生是有故事的人。他还可再写几个从城陵矶出发的小说。这是我和读者们的期待。是的,他的文学世界,理应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