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岭的故事来临的时候,我正在写另一个短篇。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十点钟左右,我的思绪飘到关于“命运”的某个说辞。在我的家乡,湖南湘西雪峰山深处,“命”和“运”是分得很清楚的,这两个字眼各自领受各自的含义。那时我正写到我笔下的一个女人,她在这世上不想占有任何事物,她想要隐藏,甚至自我抹灭。而她这样做的原因,却连“我”也不能清晰地掌握。我从这一行字抬起眼睛,我妈常常念叨的“有命无运”之类的话在脑海中浮现,也许她想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占用了一个有生命力的躯壳,却没有能力善加利用。那是一个各种影像在脑海中错乱交织的瞬间,盘古岭的故事就这样降临了。我的眼里突然涌出一层泪水,我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仅仅是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故事,这样的一生,这样的你,这样的我! 我不是非要写点什么东西,我的生活作息看起来十分标准,写作并不是我的职业。但我能感受到我的脑子里堆积了很多东西。它们有自己的队列和作息,它们此消彼长,此起彼伏,它们呼吸、沉睡、操练。它们也许在积蓄能量,在某个时刻将按照某种秩序,给我一些暗示。听起来有点虚无,但我也只得服从这样的指令,在适合的时机摘下脑海里成熟的故事。在这样的写作制度里面,时间是最无法预料的因素,毕竟我现在写的,很多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也许有很多心理机制、创作理论等手段进行解释——对我自己来说,只能任自己置身浪中,沉浮不由己。 盘古岭的故事来势汹汹,一时间,故事主线首尾连贯而出,重要的人物突然都来到我身边,坐下,贴近我的呼吸,看着泪水在我眼里打转。最重要的是,结构,或者说表现形式,也同时现身了。仿佛从大雾中显形,此前影影绰绰隐藏在雾中——我很清楚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的亮光,时隐时现的轮廓,有时尖锐地突出,有时低调地躲藏。可是一旦我走近,这团庞然大物就会四散消弭。我单知道雾中藏着很奇妙的事物,直到它自己现身的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那里面究竟是大象、水晶球还是一截楼梯。我想我能完整地写清楚一个故事,写到自己莞尔一笑,写得自己心绪澄明,都仰仗于一个清晰结构的降临。毕竟故事就在那里,不管我写或不写:这是绝对的唯物主义。区别仅仅在于,这些故事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还是我的道听途说。作为一个长期的阅读者,我也像所有其他读者一样,感叹某个故事的精妙在于它的开头、构思或者(大概率是)结局,毕竟一个好故事是很容易通过外在形式感知的。但如果要自己来动手,我就只能无奈摊手——我的每一个故事几乎都不一样,仅仅看起来就已经各有各的眉眼,甚至还能各说各话,操着不同的方言。这种外在的“不统一”甚至“不稳定”的风格,可能源自这样一种内在模式,即,语言接受结构和形式的引领,而我接受结构的引领。就我个人情况而言,能驱动写作的只有故事本身,我个人的主观想法不占有能动性。故事是客观存在,以不变应万变,我脑海中不同的结构和视角为内容“赋形”。 2014年的某一天,出于某种机缘——这是另外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动手写下了第一个短篇故事《女作家》。当时的工作单位楼上有一个书报阅览室,主要作资料存档之用,兼有图书借阅的功能,但其实人迹罕至,清幽雅静。于是我每天抽一到两个小时躲到这里,断断续续地开始了写作这件事。可以说《女作家》一篇基本上确立了随后的写作方式,在此之前我像一支笔尖生锈的钢笔,长年苦恼于总有一些东西想要表达,却不知道该如何写一个“惊世绝艳”的开头。事情就堵在这里,那生锈的笔尖,那秩序混乱的情绪,以及对“惊世绝艳”抱有的虚荣心。因此这一篇的顺利产出解开了很多结,堵住脑袋的一些问题似乎悄悄融化成了涓涓细流,也许这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我在写这一篇的时候眼里常含泪水?幸运的是,一旦起笔,所有的情绪变得秩序井然,具备了相对稳定的形态。关于我故乡的故事也就是这时候露出了些许面貌。一开始我只是想写写我的爷爷奶奶。不,我一开始只是想着我的爷爷奶奶,想着我的故乡“盘古岭”,我从来没有计划过何时、何地以及如何把这些写下来——以及,最重要的是,到底要写什么呢?那些是包裹着我的生活洪流,是没有尽头的丛林和山路,是不会结束的呼与吸。我想“写”点什么,也是经人提点,“你的雪峰山故事,为什么不写下来?”因为我一向把童年的山乡生活经验当成趣味故事,零零碎碎地讲给亲密的朋友听,而这也是十几年前遥远的记忆了,希望这些故事现在的面貌能让听过的朋友喜欢。经过长远的跋涉和抗争,我的故事跟着我走到了这里,我创建了一个新的文件夹,命名为《盘古岭》,时间是2014年9月21日。 一切都还是云山雾罩,在我三十岁以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