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时节》的开篇有两句话。 第一句话:“‘唉!要是花里能开出女人多好!’鸡秋叔怅怅地说,海棠落了他一身。” 第二句话:“没人理他。他这话说过很多遍了,看到什么花都是这么一句,人们说他想媳妇想疯了。” 第一句属于童话世界,第二句则属于现实世界。两句话前后衔接,“童话”与“现实”也相互对峙着、衬托着。把它们联系、缠绕在一起的,是作者选取的童年视角第一人称叙事方式。 第一人称是“限知视角”,童年视角更是对“限知视角”的进一步的“限制”。与之对应,小说要叙述和描绘的,是贩卖妇女、买卖婚姻的严酷现实图景。一面是双重的“限知”,一面是复杂而严酷的现实。如何使强烈的反差变成紧密的缠绕,如何使“童年视角”深入到现实深处,是作者为自己选择的挑战。 小说的“开篇”,就是进入小说世界的“路径”。沿着这一“路径”,作者首先为我们展示了“故事”背后的“现实”。 鸡秋叔是有“满肚子故事”的人,这是属于“童年视角”的人物特征。小说完整记述了鸡秋叔讲的两个“故事”:一个是“都来看”,一个是“卖香屁”。“讲故事”、“听故事”,更是“童年视角”中常见的、甚至是特有的情节或场景。 有趣之处在于,两个故事都是“我”要求讲的,但鸡秋叔讲故事并不是因为“我”。 “都来看”的故事是鸡秋叔来“我”家串门时讲的,开讲之前的两个细节不能忽视。其一,“我妈回来后在水井边洗了手,坐到桌前。鸡秋叔盯着她雪白的脖子,突然说:‘嫂子,你天天晒着也不黑。’我妈皱起眉。”其二,“他瞟一眼灯下做针线的我妈,又看一眼奶奶,然后开讲”。 “都来看”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广泛,主题依然是老套的善恶报应,但其中有涉及“性暴露”的情节。联系到故事开讲前的细节,可知鸡秋叔“讲故事”,表面是“哄孩子”,实际是“逗嫂子”。北方乡村素有“叔嫂没大小”的风俗,而“风俗”掩盖下的“讲故事”,正是鸡秋叔“想媳妇想疯了”的现实困境及其性的焦虑、饥渴、压抑和扭曲的宣泄。 “卖香屁”的故事是“我”到鸡秋叔家串门时听的,听故事的背景同样是重要的。鸡秋叔花六千块钱,从人贩子那里买了金莲婶子,从此“不来我家串门子了,也不抚着肚子说里头的故事撑得难受了”。防着金莲婶子逃跑,去厕所瑞奶奶都要跟着她。大门紧闭,院墙上插满了圪针。但“我”却成了金莲婶子的好朋友,“我要是不来啊,金莲婶子得憋坏”。所以,鸡秋叔“讲故事”,表面上是邻里同乐,“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在凉席上倒了一片”。实际上是针对金莲婶子的讨好、安抚、麻痹和严密看管,是拐卖妇女、买卖婚姻严酷图景中的一块拼图。 随着小说情节的不断展开,作者又在眉眼紧要处、以白描手法,勾勒描绘了哑巴叔的形象。读小说不难体会出,其难点不在白描手法,而在“眉眼紧要处”的选择,须在“童年视角”之内,且能切入到现实世界深处。 为达此目的,作者选取了两组细节。一组从“我”和哑巴叔之间着眼。“我”找到哑巴叔家里,想要一撮羊毛做毛笔,哑巴叔“慷慨地让我再拿点羊毛,让我妈给我做个小垫儿,拿到学校垫在凳子上,冬天不冷”。只此一个细节,便画出乡里乡亲之间,哑巴叔的宽厚和良善。 另一组从哑巴叔和金莲婶子之间着眼。哑巴叔一直觉得,金莲婶子本来是自己的,因为凑钱晚了一步,才让鸡秋“捡了个好媳妇”。在村西岗子上,见怀孕的金莲婶子要站起来,哑巴叔趁机去扶,“一只手扶着金莲婶子的腰,一只手抓住她的胸揉了两把”,惹得“我跳上前,一把推开他”。金莲婶子跑了的那几天,“我”发现哑巴叔不出去放羊了,“岗子上野地里全是茂盛的青草,哑巴叔竟然把羊圈在家里吃干草”。因为“童年视角”的单纯,“我”没去深究此事。被金莲婶子穿走的花褂子送回来后,“我拽过褂子蒙在脸上”,“我闻到了淡淡的羊骚”。因为“童年视角”的敏锐,小说暗示了金莲婶子这五天被关在了何处。眉眼紧要处的几个细节,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锁定了哑巴叔身上与“良善”同在的“恶行”。 现实世界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远不像故事里那样,“全是老大懒老二勤快,最后老二发家致富,老大弄巧成拙鸡飞蛋打”。但这种“复杂性”始终在我们对面,是被我们观察、发现和审视的对象。它们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证明我们的睿智和深刻。但是,当作者提醒我们注意“前景”后面的“背景”时,情况变得不同了。 在小说《花开时节》中,处在“前景”位置的,是贩卖妇女和买卖婚姻的严酷现实与罪恶。但在这一切的后面,环绕着这一切,让这一切能够发生和存在的,还有许多人和事、心思和行为,它们共同构成了“严酷现实与罪恶”的“背景”。比如,鸡秋叔给了人贩子六千块钱,其中有奶奶借给他的一千块。比如,“我”替金莲婶子写了家信,投进了信箱,最后却压在了鸡秋叔的褥子下面。比如,金莲婶子跑了,族里的男人们“兵分几路,奔向附近的几个车站,天天忙着打听搜查”。比如,面对金莲婶子的遭遇,妈妈给“我”的警示是:“你要不好好学习,哪天也让拐了,连封信也不会写,困在那里吧,和鸡秋媳妇一样。” 当小说将审视的目光投向“背景”时,就是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了自己,我们自己就是这种严酷现实与罪恶的一部分。对于现实世界的这样一种认知,当然超出了那个名叫惠妮的孩子的眼界,但恰恰是在这个名叫惠妮的孩子的叙述中呈现给我们的。 这就是小说叙事视角的魅力。 中篇小说《花开时节》发表于《中国作家》2018年第9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