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想着要有学问的人很多,可是有情怀的文人却不多了。躬耕园圃需要一种情怀,从青年至暮年不辍,需要大情怀。黑塞的《园圃之乐》字字句句流露出文人的情怀。 在中国古代,小园香径与通幽的曲径,实在也是相隔不远。一条,文人徘徊于其上,观赏小园;一条,通向禅房的花木。且唯此小园与花木处,可称得上园圃。所谓园圃,与文人的雅兴和修身养性密切相关。其余的,则要么是实用的果园菜园,要么是彰显财富和权力的赫赫园林。 黑塞的《园圃之乐》是文人雅兴和修身养性之作。译者在“生活奔波和事物羁绊的缝隙中”移译出来,笔者则是放下“生活的奔波和事物的羁绊”,细细品读,头脑中不时浮现出童年时奶奶家门前的田亩、不远处老城墙的断垣和落日余晖中的炊烟,才知道童年和故乡其实一直深埋心底,只待被叩问和唤醒。 黑塞(1877—1962)系德国作家,后移居瑞士,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品在世界范围内享有广大读者,尤为青年人喜爱。自上世纪80年代,黑塞在我国已有很多译介(《荒原狼》《彼得·卡门钦特》《乔达摩·悉达多》等),对于中国读者并不陌生。此番中央编译出版社将黑塞的《园圃之乐》作为生态文学系列“小绿书”中的一部,使我们得以在炎炎夏日感受到从“园圃”中飘来的阵阵清风,沁人心扉。 黑塞出生于德国南部的施瓦本地区,向东南与博登湖和瑞士连成一片。那片土地属农耕文化,自然风景优美,是个天生出田园诗人的地方。德国浪漫派中就有一派,称施瓦本派,专以描写家乡田园风光著称。 然而,黑塞并非单纯的徜徉于田园的文人,亦非打坐于“禅房”的隐者,他躬耕园圃,培土灌溉,锄草施肥,修枝剪叶,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亲力亲为。《园圃之乐》即收录了作者所有记录园圃劳作、园圃情怀的诗文。 那么,与中国古代的文人相比,黑塞的园圃情怀有何不同? 一则,也是最大的不同,黑塞之劳作于园圃,形同在世俗中修行,而非仕途受阻,寄情山水。相反,如文中偶有流露,他一直是位成功的作家,出版社和读者的来函从不间断,如潮水般涌向他的乡间别墅,以致他可以用出版社捆扎邮件的绳子给他的番茄架藤绑枝。西方自中世纪起,便只有修院中才有此类园圃,也称花园或草药园,躬耕于其中的是修士。在园圃中劳作是修行的一部分。修士唯有两项工作:赞美和劳作。于黑塞大抵同样如此。 黑塞讲到,“同泥土和植物打交道,就类似沉思冥想,能使灵魂得到放松和安宁”。他沉思和冥想的,是生命的趣味,是生命的死而复生,是造物主所造自然的奇迹。为此,他“感恩诸神,赞美大地”。他举目看到的,并非只是莫名的“悠悠南山”,更是雪山衬托下教堂的钟楼;落日中的繁花在他的眼中,“宛如大教堂里的彩绘玻璃窗”。在如此置身于园圃而非教堂的“礼拜”和“祭祀”中,他获得心灵的宁静。 黑塞虽然年轻时逃离了神学院,但不容忽视的是,他是牧师的儿子,生长于虔诚运动(17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一个中心地带——施瓦本,此地的虔诚运动特别强调内在心灵和内心的虔诚。黑塞的虔诚因此并非经院式的、形式主义的,而是由内而外的、弥漫在日常生活之中的,这给他的园圃之乐打上了深刻的烙印。 对于黑塞,农事的生活,其基石是“虔诚”,“是对主宰土地、水、空气和四季的神明的信赖,是对动植物生命力的信赖”。他明言,在园圃的劳动对自己“有着某种宗教意味”。甚至于,“所有的花园和小山/ 都是客西马尼园和各各他山”。他在鸢尾花中看到的是“上帝和永恒”。 因此,黑塞笔下的大自然,他笔下的山水、植物、花开花落,都具有了神性的寓意。他的诗文出自文人雅兴,更是灵修之作。也是在这样的观照下,黑塞文中往复出现的童年、故乡、归乡,就如同在他的同乡荷尔德林那里,都成为某种世俗的神学。 二则,黑塞的园圃之乐,当然是归隐之乐、隐遁之乐。然而,他的出世并非泛泛地远避世事的藩篱,而是有着十分具体和明确的针对——大都市忙碌的现代生活。就这一点,因中国的现代化滞后于德国百年,黑塞的园圃诗文恰似写给今日中国的读者,无比契合我们此时的心境。 黑塞心中与园圃相对的是什么?是美国。美国是工业、技术、消费文化、时尚文化的象征。对美国的鄙夷不可遏制地流露于字里行间。诸如:美国人的音乐修养“只在于摆弄留声机”,美国人“认为拥有一辆漆得光亮的汽车是世上美事”,进而,“当代美国人”不过是“容易满足的乐天派猿人”。如此这般现代的“猿人”,如何有闲情逸致去倾听、去观察和描摹自然?如何会把花草树木当作自己的朋友,与它们同呼吸共命运? 或许只有通过黑塞式的在沉静中的凝视,才可以捕捉到最细微却蕴含着无限意趣的生命的脉搏:“一朵褪色的红玫瑰从枝头脱落,无声地坠落到地上,减轻了负担的花枝便微微往上弹了弹”。这花枝的弹动,与其说出自肉眼的观察,不如说出自心灵之眼的感悟。试问现代都市中人,何以有此闲暇、何以有此情怀,去感悟一棵花枝的颤动,并由此反观自己的生命呢? 面对现代化进程,黑塞笔下的“故乡和花园”成为对已逝的人与自然共融、天人合一的永远的追忆。望着窗外停车场一般的堵车,城轨站千万计川流的年轻的码农,笔者不知黑塞还会怎样想、怎样写。“60后”的我还觉得《园圃之乐》的每一篇文字都会“悄悄在你我心灵里 /溶入久被遗忘的/甜蜜而无可估量的/ 故乡之爱”,却不知这样的文字、这样的符号,还能否唤起路上行人的记忆,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的记忆呢。 黑塞的《园圃之乐》是一本精致的小书。它围绕园圃,收录了作家的诗歌散文、叙事作品和书信节选。选文大致以春夏秋冬四季和成文顺序为经纬。书中的彩色插图皆系作家本人的画作,淳朴而优美;另间有十数张作家的黑白照,记录了作家在园圃劳作的身影,还有他人手绘的黑塞肖像或速写,凡此皆与文字相映成趣,阅之不仅不觉乏味,还会常常遇到惊喜。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由我国德语界资深翻译家韩耀成先生担任翻译,其译笔之精湛,文字之考究,令人叹为观止。作为业内晚生,我时不常要掩卷琢磨,如何竟有如此神来之笔,是从怎样的德语原文译出了诸如“瞬间如饮醍醐”或品尝半绿变蓝的葡萄时的“甘甜生津”。及至读到“莫问收获有几多!”则让人已经忘却是译自西文,倒像是出自精于园圃的文人的创作……不禁慨叹,此真乃作者的心灵之作,译者的圆梦之译。 最后,留下一个开放的问题,给德语文学或黑塞爱好者:《园圃之乐》的诸文作于一战和二战前后。作者于乱世之中,流连于博登湖和瑞士的山水之间,寻找内心的平静,称“真正至关重要的是内心世界”,并试图“从内心重建这个破碎的世界”。这是否是以内心世界为借口,逃避对外部世界的责任?因为中立并不是非政治的,如施米特所言,也是一种政治立场和政治表白。 黑塞本人对外界对他的诟病心知肚明,他在六音步格律诗“园圃时刻”中写道:“专家们称之为‘内向’,是逃避自己生活的责任,沉湎于享受自己梦幻、一味玩乐的懦夫行径。”一语概括了战后德国知识界对所谓“内心流亡”的谴责。对此,黑塞接下来的辩护是:“我们恬淡无欲,在尔虞我诈的时代,谨以心灵的那份宁静来与世道抗衡。”亦即,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是否可谓一种沉默中的抵抗? 《园圃之乐》看似不问世事,但却无法回避政治态度和政治立场,正如黑塞曾在多处坦然写道,他在修枝剪叶之时,思索的不仅仅是抽象的神性和生命,也包括现实的政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