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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德海:能思考的东西必定是虚构的——虚构与现实的界限及其融合

http://www.newdu.com 2019-04-11 《青年作家》 黄德海 参加讨论

    “艺术从来不觊觎自然的权力,并且断然反对把艺术同自然混为一谈。”大概从开始就应该强调,虚构并非在“实录”中掺入有意的编造,或者在使用历史材料时故意造假,如同某种特殊的“创造性记忆”:“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薄可怜,而一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至于可怕。”在这样的使用中,写作者既放弃了现实的原则,也损害了虚构的尊严。
    虚构作为一个严肃概念的提出,几乎起始意义上就拒绝在前面加上“部分”或“少量”这类形容词,其意义在于用虚构这种特殊的方式来认识我们置身的这个世界。或者也可以在比喻意义上说,我们在其中讲述的现实(自然)是造化的产物,从受造开始就处于“物自体”状态,人能够认识和感知的只是其中的“现象”,从来不会获悉其整体;我们讲述的世界则属于虚构,即用技艺(art)再造一个包含着人类复杂而纷乱心思的世界。
    虚构如果从属于现实,就永远无法全覆盖地反映或提炼(属于自然的)现实,也永远跟不上瞬息万变的现实,因为从属性的虚构既不可能及时而无损地切割现实,也不能用更多的现实含纳无穷的现实。一旦被现实牵制,虚构就是一种被迫进行的无法获胜的竞争,因而虚构必须另起炉灶,在想象中独立构建时空结构的支点,以此撬开一个先前并不存在的世界,并合理安排其间的秩序,从而媲美造物妙手天成的现实。
    虚构,更像是带有原初意味的“秘索思”(mythos)——“内容是虚构的,展开的氛围是假设的,表述的方式是诗意的,指对的接收‘机制’是人的想象和宗教热情,而非分析、判断和高精度的抽象”。这是人与世界关联甚至突入世界(现实)的一种特殊方式,让我们有机会探索世界,并认识世界的变化,并在其间安顿自己的命运:“如果没有一种至高无上的虚构,或者如果连它存在的可能性也都没有的话,那么命运就会变得非常严酷。”
    一位印度父亲在临死前,遗嘱三个孩子分他的十九头牛,老大得二分之一,老二得四分之一,老三得五分之一。有老人牵牛经过,见三兄弟愁眉不展,便将自己的牛借给他们来分。这样,老大分得十头,老二分得五头,老三分得四头,老人也牵回了自己的那一头。虚构和现实的关系,很像这个故事启发的那样,用那头无中生有的牛分清了那些实际存在的牛,用一个属人的概念分判了那个属于造物的纷繁现实。
    “这是两个世界之间变动不定但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一个是人们在其中讲述的世界,另一个是人们所讲述的世界。”现实与虚构的边界不可轻易抹除,这一界限提醒我们,虚构是一项属于技艺的界限练习。技艺是练习的产物,一个人在成为艺术家之前,差不多首先必须是个卓越的工匠。一个卓越的写作者,必须已经具备了最为基本的写作技艺,才能保证自己能够清楚地标示虚构的界限——即使有意混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仍然属于虚构的一种——虚构必须保持其冰冷的面貌,以便拒绝所有在界限上的含混不清。
    现实与虚构那条截然不可跨越的鸿沟,当然无法限制以现实为己任的写作者。对这类作者而言,“不准编造”是绝不能违背的天条。这一天条要求写作者跟随现实,深入对象,不用自己的想象或推断替代无法轻易看到的现实深层,从而保证作品触碰到现实坚硬的内里。或者这么说好了,尊崇现实的写作者受到如现实所是的限制,从而必须比普通观察者更殚精竭虑地对自己的素材下功夫,故此超越已知的现象层面,走入更为内在的现象,更好地写出现实极为深层的微妙关系,甚至触碰那个不可及的“物自体”。有意思的是,现实的限制让写作者更好地从其中汲取了能量,捆绑作品手脚的技艺界限,反过来成了诚恳的写作者走出现实迷宫的阿里阿德涅线团,刺激他们在穷途或歧路结成的困境里用虚构找出一条崎岖的小径。
    与此同时,虚构也不是在一片虚拟的空地上凭想象撒野,也不只是简单的“what if”设定——如此设定只是起步,实质性的虚构要复杂也艰难得多。那是一个极为严密、受制于自洽(self-consistent)性要求的完整世界,它必须“合理,精确,完备”。在这个自洽的世界里,逻辑系统越复杂,其间的联系越紧密,人极力摸索的模糊部分越具清晰度,给人的阅读感受就越深。一旦这个虚构的世界出现不合理的裂缝,就会遭到人们的质疑;不合理的面积过大,这个虚构的世界就不再成立。
    为了避免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可能的僭越,或许有必要强调,那个凭观察和想象塑造出来的虚构世界,与人一样带有先天的局限,并非现实的核心提纲,也不是世界按此运行的命令,只是一种启迪性的猜测。然而,可以让人略微骄傲一点的是,“人对界线的确认和思索,正是人对自我生命处境的确认和思索,乃至于对人的世界基本构成、人存有的确认和思索,而且,惟其如此,才是具体的、稠密充实的”。正是界线上那些将断未断的存亡断续时刻,那些人置身其间的挣扎和努力,往界限两边拓展的深度和广度,才让人生成了精致微妙的样式,也造就了严密深湛的艺术。
    “甚至当他颂扬大自然的时候,他也同大自然进行竞争或像克洛岱尔那样毫不掩饰他是与大自然合作并使之完美的。”被严格区分的现实与虚构,有意间提供了一条斩截的界线,也无意中抛出了一条有益的绳索,让虚构在界限内(并因为界限的存在)向更深更远处探求。然而,无论怎样严格地区分,最终必然需要面对的问题是,虚构无法完全避免(甚至必然)使用现实中的材料。在这个变化越来越快、让人感觉越来越生疏的现实世界,每一天生出的新鲜事物和由此形成的新鲜经验,多到无论你准备用怎样的方式捕捉,仿佛都打捞不起全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语言对着绝尘而去的它们叹息,内心无比焦虑。
    羚羊挂角,善行而无辙迹者或许有吧,但一个写作者要完全让生活现实在小说中“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几乎不可能。一旦在虚构作品中引入现实,就不免会遇到如下悖论——只有经过无比精心的处理,现实自身的信息才会为虚构所用,并成为虚构的能量;一旦现实未经心智的从容含玩,以茅茨不剪的形式进入虚构,浑浊现实自身携带的大量杂质,会肆意扰乱虚构自身的纯度,作品免不了鲁莽灭裂。
    一个严肃认真的写作者,当他准备在小说里谈论丰盛、复杂,几乎捕捉不尽现实的时候,一定在内心里骄傲地决定,要经过再次安排,把这些绝难码放整齐的纷乱,完完整整地对应到某个或某些具体的虚构之中。要在虚构世界中容纳人类社会的形形色色,就必须让虚构的世界足够大,大到可以容纳现实携带的所有沙石;或者,你必须洞察现实更为深处的秘密,更准确地对准纷乱芜杂现实的核心——“箭中了目标,离了弦”,准确地命中现实的靶心,不用再在虚构中不停地追赶。
    或者打个比方,现实如一张纸上的两个人,这两个人永远不可能走出纸的边框,要走出来,需要高维世界从另一个方向把他们取出来。虚构,除了对准,也可以是在现实三维世界之上伸出一只手来,要从更高的维度把现实从物自体状态解放出来。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虚构仿佛是传说中的如意乾坤袋,在某些精确的点上,进可以容纳更多的内容和更多的现实,退可以卷而怀之。现实中绵延无边的一切,在虚构中恍如进入高一维度的时空,收放随心,不漏不余,如须弥纳于芥子。
    尼尔斯·玻尔在回应业余物理学家对量子力学的胡乱猜测时,说过一句话:“我们都同意你的理论是疯狂的。你和我们的分歧在于,它是否疯狂到了足以有机会正确的程度。”对必须使用现实的虚构来说,这句话或许可以改成:“我们都同意你的虚构是疯狂的。分歧在于,它是否疯狂到了有机会成为某种现实的程度。”如果一个人立志用虚构方式对应现实,并企图给人心一些切实的安慰,他就必须对虚构有更为疯狂的野心——用准确的虚构命中复杂的现实,或者从更高的维度直抵现实的核心。
    惟有凭借那些要素,显象才能属于知识,并且一般而言,属于我们的意识,从而属于我们自己。
    对一个以虚构为中心的写作者来说,现实进入他的眼睛,并不是直接的反射,他必须让“灵魂进入想象的体内”,然后让现实按照自己在虚构世界里的样子,重新飞翔。说得坚决一些,“文学形式不可能来自生活,而只能源自文学传统”。即便需要模仿,“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另一个作家的写作,如同阳光影响了植物的生长,重要的是,植物在接受阳光照耀而生长的时候,并不是以阳光的方式在生长,而始终是以植物自己的方式生长”。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眼睛观察真实世界。你用眼睛看别人,特别是那些与你亲近的人,你周遭所发生的事,你所居住的城市与其地理景观,你看见死亡,人类的腐朽与事物的更迭替换,你看见并体验爱情、寂寞、快乐、悲伤、恐惧……每个人都会看见自己的‘生活’。”所有的虚构,归根到底都是写作者自我的综合选择,一个人的视界决定了书写的基本水准。我们经常谈论作品涉及现实的深度和广度,其实是由写作者眼光的深度和广度决定的。
    虚构世界的设定太满、太实,人物在其中的周转空间就难免会过于逼仄,譬如庄子对惠施所说言:“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把人周围的多余空间全部填满,只让其踏足作者设定的容足之地,那即使人物在小说中再怎样辗转腾挪,空间也显得太过狭窄,气息也过于急促,不过是作者设定的、表明自身睿智的规定性假动作。只有虚构世界中的空间足够开阔,人和事才会有置身其间的余裕和从容,作品也才有庞大而浑然的气息。
    “如果一个诗人对社会有任何义务,那就是写好诗。”对一个虚构写作者来说,他关心和谈论现实的最好方式,是写好自己的作品,把那些让自己愤怒、无奈,直至崩溃的现实,丝丝缕缕写进虚构的世界。现实并不与虚构必然同步,现实世界的丰富并不必然会成为虚构世界的丰富,无论怎样丰富的现实都有可能产生贫薄的虚构,同样,无论怎样贫薄的现实,也有可能在更为艰难的意义上产生丰富的虚构。
    也正是在这个方向上,我们应该可以说,现实和虚构的一歧为二,不妨碍虚构与现实是同根之木、并蒂之花——造物所创造的一切,“没有一样是少于或低于他自己的”,现实中一切根源,也正是人身上的一切根源。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文学的情节与世界的情节之间的相似性就在于两者都是物质的潜能的产物”,只是因为重重的概念或思维约束,才让人与现实看起来背道而驰。也正因人与现实同根同源,人也才有可能不假外求而在虚构中完满具足,凭借对自身的深入认识而发现生活自身的秘密。
    除非以虚构的方式,在我们的头脑中或其他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被我们言说或被思考。
    如果可以说得更坚决一点,那就不妨说,虚构正是人类思维方式的特征,或者是人之为人的关键之一。不用说,文学与虚构几乎天然相关,“只要这部作品是艺术,它就不是现实的东西”。稍进一步,在历史研究中,“任何写作一个叙事的人都是在进行虚构”。甚而至于,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科学理论基础具有纯粹虚构的特征”。
    沿着这个方向可以明白,“人们已不仅仅把文学中的事件当作虚构,而且在表述这些事件时所传达出的‘旨意’或‘对世界的看法’,也被当作虚构。但是,事情并不到此为止。现在批评家们又更进一步,他们有时以一种同义反复的形式提出,文学意义也是虚构,因为一切意义都是虚构,甚至非文学语言,包括批评语言表达的意义也不例外”。
    虚构就其本身而言是对偶然性的排除,是用必然构成一个完备的世界,就像“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没有什么是偶然的;任何东西在其发生的地方都是必然的。在对话之外任何可能是偶然的东西,在对话里都是有其意义的。在所有现实的交谈中,偶然拥有相当重的分量:柏拉图的所有对话因此都是彻底虚构的。柏拉图的对话都是以一种基本的虚假、一种美丽的或者魅惑的虚假为基础的,也就是说,建基于对偶然性的否定。”
    虚构本身容纳偶然,但现实中的偶然不从属于虚构的逻辑,因为虚构中的偶然是必然的安排。在最抽象的意义上,虚构如同科学理论,每一个虚构世界都有被证伪的可能,可也正因被证伪的可能才证实虚构的必要。人类的认知是一个虚构系统,人们在言辞中建立世界,供真实世界中的人们参照,以便有机会认识现实,做出一些有益的改变。没错,“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所有的真理都是虚构,它们是我们为信念而选择的故事”,而这个为信念而选择的故事必然反过来影响我们在日常中的选择。
    被虚构反复影响的日常选择就成了一个共同体的习俗,并最终决定了这个共同体的具体样貌。“赫西俄德与荷马……把诸神的家世交给希腊人,把诸神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交给所有人,还说出了诸神的外貌”,署名赫西俄德和荷马的一系列作品,面向当时希腊的过去、当下和未来,让生活于城邦的希腊人有了效仿对象,从而确立了他们特殊的生活方式。不依赖众神的中国则言,“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也”,以上四端是不是也在教人确立自己特殊的生活方式?
    每个民族能进入思考序列的虚构,在起点意义上就是那些基本经典。这些经典连同仿佛跟它们长在一起的注疏,让一群自然聚居的人,成长为一个自觉的文明共同体。如同古希腊在他们的经典教导下形成了独特的nomos(民俗,宗法,法律),在一个以五经为主的教化序列里,中国也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特殊“谣俗”——从这nomos和谣俗里,大约能看出此一共同体人的性情、生活方式乃至命运的造型。
    “某一观点的虚假性不能成为……反对它的任何理由。重要的是这一观点能在多大程度上发展生命、保护生命、保护物种。“‘脱去自然(sauvagerie),远离禽兽,回归自然(nature)!’这句乍看自相矛盾的话出现在松尾芭蕉一部诗集的卷首。在日本人眼里,这样的表述再正常不过,因为在他们的眼中,‘自然’不是荒郊乱石,不是一团乱麻,而是一片精心营造的空间,其间亦可生活,亦可沉思。”经典中称述的自然,应该合理地看成人鬼斧神工的造物,并非狰狞残酷的原始状态。人从事虚构以及所有的精神活动,不是一种标示优越的思维练习,而是通过对人类卓越技艺的认知,与喜怒无常的自然保持审慎的距离。
    在德语里,作诗就是“dichten”,“这个动词除了具有古希腊的‘制作’‘技艺’的意义之外,在日耳曼语系里还保留了更古朴的形象意义,即‘笼罩’‘覆盖’。这意味着:诗人的使命是用言辞编织一张网,来呵护世人不受自然风雨的吹打”。人很难在没有精神保护的情况下从容生活,精神方面的保护,很多时候如同我们需要物质的食粮。有了那些由虚构编织成的保护系统,人可能会增加些力量去面对黑暗、虚无和灾难,以免不经意间受到精神方面无法挽回的伤害。虽然不是每个人心的点都能够被防护到——因此,人永远需要发现,但虚构起到的是切切实实的保护作用。
    或者,再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即便时代是由破败的废墟构成的,一个有志的写作者,仍然可以试着在这片废墟上虚构一个相对健全的生活世界,人可以在其间稍微自如地安放自己的身心,抵挡各种现实和精神灾害的袭来。在板结的日常里有一方虚构世界,人是不是会稍微减轻一点对变幻和不幸的执着,试着在思想的流动中走出精神的某些困境呢?如果真的可以这样,这不正是虚构能对现实起到的作用之一?
    也正是在这里,虚构参与了现实生活世界的循环,成为社会自净行为的一个组成部分。虚构可以是一种禊除,以此肯定人为此世付出的心力和辛劳,祛除逝者因错误、冤屈或躁急而生的戾气,同时安抚生者对逝者的怀念、抱怨、内疚或不满,清洁双方在各种关系中产生的有垢之情,以此清除各种可能的心理和社会问题,给人世清理出足够周旋的开阔空间,让人在身心上有更为充分的转身余地。至此,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虚构,悄悄来到了这个日常的世界,从而完成了特殊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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