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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文学、杂文学观念与中国文学批评史(3)

http://www.newdu.com 2019-03-15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张健 参加讨论

    三、由纯文学、杂文学之变论中国文学观念的进化
    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面,杨鸿烈是较早以纯文学与杂文学观念论述中国古代文学思想者。(69)他在二十年代初期连续发表了数篇论文,皆在论述中国古代文学观念。
    1922年,杨氏发表《文心雕龙的研究》,(70)以纯文学与杂文学观念论述《文心雕龙》;1924年发表了《为萧统的〈文选〉呼冤》,认为萧统提出了纯文学观念。同年,发表《中国文学观念的进化》,则是以纯文学、杂文学观对中国文学观念的演变历史作了总体性、历史性论述。《中国文学观念的进化》一文有两个核心范畴:一是历史观上的进化论,二是文学观上的纯文学观。文学进化观念虽然在胡适已经提出,但杨鸿烈自称其服膺的是摩尔顿(Richard Green Moultom)。(71)杨氏在此文开首先言达尔文的进化论经赫胥黎发扬光大,不仅致“生物学焕然改观”,而且“一切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如果离了它,都不能“解释得圆满透彻”,“文学也是这样”。摩尔顿正是用进化论解释文学的人。杨鸿烈说:
    一般作“文学史”的人对于文学上各种五花八门的变化,很少有精当,明确,妥洽的解释,到了近年美国支加哥大学教授摩尔顿(Prof.Richard Green Moulton)才应用“进化”原理研究文学,他根本推翻那各种“定而不变”的原理(Static principles),采用为普遍所承认,非固定的,乃“有发展,能分明前后相续的种种阶段与以解释”的进化原理,这样便能将各时代的文学说明得异常可靠,异常合理了!我是深受他的影响的人,所以应用这个进化原理来解说中国古今书里所有的文学定义,使读者知道文学观念的正确的程度,与一时代一作家的文艺品有很密切重大的关系。(72)
    杨氏所说摩尔顿以进化原理解释文学的著作,乃是其《文学的现代研究:文学理论与诠释导论》一书。(73)在这本书的“引论”中,摩尔顿主张区分文学研究上的两种态度:一种是“静止的态度”(static attitude),另一种是“进化的态度”(evolutionary attitude)。传统研究者所持的是前种态度,采用“静止的原理”(static principles)研究文学,坚持“固定的观念”(fixed ideas)和“固定的标准”(fixed standards);而正确的则应该是“进化的态度”,以“发展的原理”(developing principles)研究文学。(74)在本书第三部分,他分别论述了诗歌、散文、史诗、戏剧及抒情诗的进化过程。(75)
    杨鸿烈将进化论与纯文学、杂文学观念结合起来,以论述中国文学观念的进化,其所谓进化者就是从杂文学观念向纯文学观念的进化。他认为,先秦时代,孔子“把一切包括在书籍里的东西都叫做文学”,(76)而到墨子、韩非子,则“凡政教礼制,言谈书简,学术文艺都是文学,这样的文学观念当然比孔子要进化得有限制了”。(77)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汉代,司马迁仍受其支配。到东汉,班固在《两都赋序》中把文章分为两类:一类是“言语侍从之臣”的作品,一类是“公卿大臣”的作品,“这样就隐隐的有分前一类做纯文学,后一类做杂文学的意思了。这样的趋势,到了晋以后,才大大的显明出来,中国文学观念的进化,到了那时代才有一度的正确”。(78)
    在杨氏看来,魏文帝的《典论·论文》“就很推重一些作诗作赋的文学家”,这是推重纯文学的表现。而到了晋代,“就有所谓‘文笔之分’,即纯文学与杂文学有分别,狭义的文学与广义的文学有分别,这是文学观念进化的一件可喜的事。那时所谓的‘文’,就是纯文学;所谓的‘笔’,就是杂文学”。(79)到梁昭明太子和梁元帝二人,则是“能明白,透彻,完全的确定文学观念的人”,(80)昭明太子“从文学所涉及的外围来确定文学的观念,就是排除‘经’‘子’‘史’于文学范围之外,他只以‘事出沉思,义归翰藻’的当作文学”,(81)梁元帝“只是以最富于感情‘吟咏风谣,流连哀思’的才能叫他做‘文学’”,“这样观念的正确,真值得在中国文学史上大书特书的把他郑重的记载下来”。(82)
    杨氏1924年发表的《为萧统的〈文选〉呼冤》一文,(83)正是从文学观念进化的角度肯定萧统所持的是纯文学观念。他根据《文选序》,称萧统“认为是文学的,必须有两个条件:在内容方面要有情感,在形式方面要美丽”,他认为非文学的则“缺少了这两个条件,如经,史,子,和其他种类的杂文。”(84)他说:“这样文学观念在齐梁时代就有过,这很可以算中国在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件光荣的事!”(85)但是,在他看来,“千余年来的读者,都不明白他的著作如《文选》那样的有价值”。(86)
    刘勰在中国文学观念进化中的位置,是杨鸿烈非常早关注的问题。他1922年已发表《文心雕龙的研究》,将《文心雕龙》放到文学观念进化的过程中去透视。在他看来,虽然晋以后的文学观念进化得正确,但在创作上,“做文章的就专注整炼的功夫,并且理由要说得圆满,事情要叙得密,还要讲究奇偶;从美的一方面去看,固是很好,可是从齐梁以后就弄得太过了……犯了浮滥靡丽,华而不实的毛病”。(87)针对当时文坛的弊端,刘勰是作为“文学革新”者出现的。他认为《文心雕龙》有“三大好处”,其一是“主张自然的文学——要用自然的思想情感来描写”,其二是“矫正当时不可一世的雕琢的文学,依据他自定的标注去逐一的批评”,其三是“能看出并且能够阐明文学和时运的关系”。(88)但他认为此书的“最大的缺点,最坏的地方,就是‘文笔不分’,换句话说,就是他把纯文学和杂文学的界限完全的打破混淆不分罢了。在他那文学观念已经大为确定明了的时代,他偏要出来立异,想要文以载道,这是他最大的错误。”(89)因为纯文学在内容上是抒情的,载道在内容上来说就已经不属纯文学,这样就模糊了纯文学与杂文学的界限。就文学观念看,这是错误的;从进化论的观念看,这不是进化,而是复古,是倒退。
    在杨鸿烈看来,刘勰“偏于复古一面,接着唐代那般古文传统派出来,文学的观念便暗晦得无比了”。(90)“韩愈便糊涂得万分!他的文学的观念就是‘载道’”,他把孔子“所认为不可不学的纯文学的‘诗’,也降一格看待,几乎不承认诗是文学”。(91)杨鸿烈列举了韩愈以降的文道说,如柳宗元“文者以明道”(《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欧阳修“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答吴充秀才书》)、司马光“君子有文以明道”(《迂书》)、宋濂“明道谓之文”(《论文》)、顾炎武“文之不可绝于天地之间者,曰明道也”(《日知录》卷十九)、刘大櫆“作文本以明义理”(《论文》)。杨鸿烈认为,这些文以明道的观念都是“文学观念的不正确”,“影响于文学的进步,很是重大。唐以后文学在传统派手里,所以变成死物,不能不说这是唯一的原因了”。(92)
    但杨氏在明清“文学观念的不正确”的潮流中也举出清代“最先懂得文学的真谛”的“几个思想家”,即黄宗羲、袁枚、魏际瑞。黄宗羲云:“文以理为主,然而情不至,则亦理之郛廓耳。”(《论文管见》)魏际瑞说:“诗文不外情事景,而三者情为本。”(《论文》)黄、魏二人都重情,这是纯文学观念。杨鸿烈特推重袁枚,撰有《袁枚评传》,(93)称其为“中国罕有的大思想家”。(94)《袁枚评传》一书评述了袁枚的人生哲学、文学、史学、政治经济学和法律学、教育学、民俗学、食物学诸方面。在文学方面,杨鸿烈强调两点:其一,重情,且重男女爱情为文学之基本要素;其二,强调文学的独立性。杨氏说:“在文学上,以文艺当为德育辅助,即为伦理的附庸而无独立性,差不多全世界占大多数的文论家都如此说,只有袁子才以为文学自文学,道德自道德,并把文学不朽的价值,抬高和政教功业等量齐观……又文艺里抒写男女爱情是中国礼教之邦所严禁,只有子才先生放言高论尊爱情为一切文艺的根本要素……可以称为先无古人了。”(95)
    杨鸿烈还评价了阮元、章太炎二人的文学观念。他留意到二人“都用一个‘定义式’的话来表示它们对于文学所保持的见解”。阮元《书昭明太子文选序后》说:“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为文”,此一定义上承萧统,属于纯文学观念,杨氏固然肯定之,但又认为阮元“拘泥误解了昭明的意思,取六朝有韵者文,无韵者笔的一种说法,以为‘韵’就是‘声音’,‘声音’就是‘文学’,于是凡没有声音(散文)的,就都是‘笔’,这是很不对的话!”(96)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刘勰《文心雕龙》即主此说。杨鸿烈认为,晋宋以来的文笔之分是纯文学、杂文学的分别,而不是有韵、无韵之辨,无韵者也可以是纯文学。章太炎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国故论衡·文学总略》)在杨鸿烈看来,章太炎“不知道真的文学和非文学的区别”,“懂不得文学的本质是在深刻的感情”,“下了一个比原始的孔子说的文学的意义还要广泛的定义”,“章先生那个文学定义是无用的”。(97)
    清人桐城派与文选派的文论,被杨鸿烈放到了纯文学与杂文学的现代文学观念框架中,以文选派的文学观体现了纯文学观念,桐城派体现了杂文学观念;他又将两派观念置于进化论的框架中,桐城派的文学观念是复古的,不正确的;认为文选派的文学观念是进化的,正确的,尽管杨氏对文选派也有批评。杨鸿烈认为,“文学革命”是“中国人文学根本的发动改变处”,他列举了陈独秀、刘半农、罗家伦关于文学的观念与定义,认为这些“由欧美文学上集合而成的定义,使我们中国人得有一个正确明了的观念,从此文学上的介绍和创作,在中国就辟了个新天地”。(98)
    杨鸿烈是现代学术界最早系统将纯文学、杂文学及文学进化观念用来梳理中国文学批评观念之人。他自1924年9月起在《文学旬刊》连续发表其《中国诗学大纲》,1928年1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部书与1924年出版的铃木虎雄的《中国诗论史》,是20世纪三十年代之前两部研究诗歌理论的专著。铃木氏的著作是纵的历史的论述,杨氏则是横的体系性的论述。他认为中国有“诗学原理”并力图系统地阐述之,但他认为这种阐述要借助西方文学理论。他说:“我们现时绝对的要把欧美诗学书里所有的一般‘诗学原理’拿来做说明或整理我们中国所有丰富的论诗的材料的依据”。(99)此书1928年1月出版后,同年9月就再版,可见在当时的影响。由于杨氏后来转而研究中国法律史,其在文学批评研究方面的成绩与历史地位渐被后人遗忘或忽略。
    郭绍虞(1893~1984)先生被公认为是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真正开创者。他论述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也是基于进化论与纯文学、杂文学观念。其《文学观念及其含义之变迁》(1928)论文学观念的演进与复古,便是基于纯文学与杂文学二分之说。他认为周秦到魏晋南北朝的文章观念是“演进”,其实就是从杂文学观念到纯文学观念的演变;隋唐到北宋的文章观念为“复古”,即是文章观念从纯文学又回到了杂文学观。(100)这种论述成为其《中国文学批评史》(1934)的基本观念架构。《中国文学批评史》论魏晋南北朝文章观念说:
    迨至魏晋南北朝,于是较两汉更进一步,别“文章”于其他学术之外,于是“文学”一名的含义,始与今人所用者相同。而且,即于同样美而动人的文章中间,更有“文”、“笔”之分:“笔”重在知,“文”重在情;“笔”重在应用,“文”重在美感:始与近人所云纯文学杂文学之分,其意义亦相近。(101)
    杂文学重知、重实用,纯文学重情、重美感,此正是当时流行的观念。郭先生虽然没有直接说明刘勰的文学观念是纯文学还是杂文学观念,但在他的论述中,《文心雕龙》一方面体现出南朝纯文学观念,另一方面又是后来复古思潮的萌芽。就前方面言,刘勰提出“形文”、“声文”、“情文”,郭先生认为,前两者属于文章之外形美,而后者属于重情感,正符合纯文学之观念。(102)就后方面言,刘勰主张原道、征圣、宗经,体现出儒家文学观,从这方面看又回到了杂文学观,所以具有复古的倾向。(103)到了隋唐北宋时代,“一再复古,而文学观念又与周秦时代没有多大的分别”。(104)站在纯文学观的立场上看,这是文学观念的倒退,郭氏称为“逆流的进行”(105)。这些论述都与杨鸿烈相当一致。
    但是,郭绍虞在论述唐宋及其以后复古的文学观时,区别“文以贯道”与“文以载道”。唐人李汉提出“文者贯道之器也”(《韩昌黎集序》),周敦颐提出“文所以载道也”《通书》,郭先生认为“贯道是道必藉文而显,载道是文须因道而成,轻重之间分别显然”。在他看来,贯道的文学观是古文家古文的观念基础,古文家“虽口口声声离不开一个‘道’字,但在实际上只是把道字作幌子,作招牌;至其所重视者还是在修词的工夫”。载道是道学家古文的观念基础,“偏于重道而只以文作为工具”。(106)郭先生的这种分辨较之杨氏更为细密。尽管如此,整体上说来,郭绍虞先生关于中国文学观念演进的总体论述,实与杨鸿烈大体一致,且晚于杨氏。此前,学术史研究者(包括笔者)往往强调郭绍虞首先运用纯文学、杂文学观念论述中国文学批评,(107)而未能注意到杨鸿烈已论之在先。
    “纯文学”、“杂文学”术语虽是输自日本,但其观念基础还是西方文学理论,以之论述中国文学传统是否恰当?朱自清先生已有质疑。朱先生固然认为以西方文学观念重建中国文学史具有其合理性,他说:
    “文学批评”一语不用说是舶来的。现在学术界的趋势,往往以西方观念(如“文学批评”)为范围去选择中国的问题;姑无论将来是好是坏,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108)
    但是,他对“直用西方的分类来安插中国材料”却主张应该“审慎”。(109)基于此,他对郭绍虞以纯文学与杂文学论述中国文学观念并不赞同:
    所谓纯文学包括诗歌、小说、戏剧而言。中国小说、戏剧发达得很晚;宋以前得称为纯文学的只有诗歌,幅员未免过窄。而且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汉赋算不算纯文学呢?再则,书中说南北朝以后“文”“笔”不分,那么,纯与杂又将何所附丽呢?书中明说各时代文学观念不同,最好各还其本来面目,才能得着亲切的了解;以纯文学、杂文学的观念介乎其间,反多一番纠葛。(110)
    在西方文学理论中,狭义文学观念(纯文学)落实到体裁层面,是指诗歌、小说、戏剧诸体裁而言;纯文学观念应用到中国文学传统中,也面临体裁层面的认定问题。从积极的层面说,传统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曲与小说,因为符合西方狭义文学的体裁范围,得以进入文学的核心文体,成为“纯文学”,其价值随之被重估。从消极的方面说,原来属于核心的文体,如被称为“大手笔”的实用文、载道的古文,都因其不纯而被剔除出文学的范围之外。根据纯文学观念重建起来的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与其“本来面目”已有巨大的不同。朱自清先生是主张借用西方的文学批评的“明镜”照见中国诗文评的“本来面目”的,(111)故他对郭著此一方面有所质疑。
    纯文学与杂文学观念塑造了现代学术意义上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影响至今。考察此一形塑过程及其得失,对于当今的中国文学批评研究依然具有借鉴意义。
    *本论文写作过程中得到香港教育大学陈国球教授、日本早稻田大学内山精也教授的帮助,特致谢忱。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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