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住在加拿大的克林顿,一个3000多人的小镇,距离她的出生地安大略省休伦县温海姆镇并不遥远。温海姆镇的邮政编码是N0G2W0,本地人常常自嘲:“这是因为没有人要去温海姆(No One Goes to Wingham,Ontario)。”温海姆镇成为门罗的重要素材,在那里她度过了并不幸福的童年。她的父亲经营狐狸和貂的养殖,母亲是一位患有帕金森综合征的乡村教师,他们都是移民。门罗小时候住在一座红砖房子里,“属性模糊、位置尴尬”(《岩石堡风景》),由于经济拮据,她一边上学,一边兼职女招待、烟叶采摘工和图书管理员。多年以后,她成为一位小说家,出版了15部短篇小说集,每三四年一部。在加拿大,她的名字无人不晓,在中国,她因为诺奖而被国人熟知。 门罗希望读者理解她的作品,可以先从短篇集《亲爱的生活》(Dear Life)开始,因为这是她最好的作品。她说:“(《亲爱的生活》)十四篇故事里的最后四篇就情感而言具有自传的性质,说出了她关于自己的生活最初、最后、也最亲密的话。”在同名短篇《亲爱的生活》中,作为叙述者的她在文末写道:“我母亲快要死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她不知怎么的,从医院里出来了,在镇子里漫无目的地转悠,直到有一个根本不认识她的人发现了她,把她送回家。正如我说过的,如果这是小说的话,那也太过分了,可是却是千真万确的。” 《亲爱的生活》以一种自传的风格叙述着,这让小说叙事具有很强的欺骗性,仿佛读者读到的不是虚构故事,而是真实的生活。在门罗的小说里,这种欺骗性无处不在,它赋予了门罗小说“拟真”的魅力。 门罗的小说题材平凡,却总是惊心动魄。她的短篇犹如长篇,让读者感受到庸常生活里的巨大张力。她善于白描,少用比喻和排比,惊叹号和煽情段落更是难以寻觅。她很少以夸张取巧,而是站在一个疏离的视角,冷静地描绘人物,就如同她和温哥华的关系。温哥华是门罗经常书写的城市之一。在《家人的宽恕》里,嬉皮兄弟住在温哥华的第四大道;在《纪念》和《留存的记忆》里,温哥华成为主人公逃不掉的风景;而《科提斯岛》则写道:“温哥华的冬天和我所知道的其他任何地方的冬天都不一样。” 这种重复书写并不意味着门罗多么热爱温哥华,《纽约时报》作者大卫·拉斯金说:“她从未喜欢过20世纪50年代的那个庸碌而压抑的温哥华,据说她也从未对今天这个井然有序的温哥华产生过什么热情。......她令自己的形象如此深刻地映入一个城市,但她本人则从未真正地沉浸于其中。” 门罗警惕着井然的秩序,在她的小说中,主人公一直在逃离某种秩序,婚姻的、家庭的、道德的甚至整个社会的,这些女性也许没做出激烈行动,但内心已是波涛汹涌,没有一刻停止过反思生活的念头。在加拿大,人与人显得如此遥远而相近,加拿大的许多城市就像一个个大村子,稀少的人口,重复的生活,过于安静的氛围,现代性的驯服和熟人社会的关系在这些大村子里有机结合,成为束缚门罗小说主角的沉重枷锁。在短篇《亮丽家园》中,门罗反思了现代生活对个体的驯服,她罕见地在结尾跳了出来,代替人物说话。她说:“这些人都是成功的人,他们都是良民。他们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家,遇见困难他们会互相帮助。他们打算成立一个社区——社区,一说起这个词,他们仿佛在其中发现了现代社会的某种恰如其分的神奇力量,丝毫没有犯错误的可能性。现在,你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把手插进口袋里,保留一颗不打算服从的心以外。” 门罗能够熟练地模仿不同人物的腔调,不只是少女和主妇,譬如《空间》和《亲爱的生活》的腔调就很不同,《亲爱的生活》静水流深,是平静地回顾世事的风味,《空间》则充满了在场的激烈。后一篇的主人公是典型的门罗小说女性,被禁锢在家庭里,有过逃离的念头。《空间》的故事比简单的逃离更复杂,丈夫杀死三个孩子、妻子被送往精神病院、妻子翻来翻去说自己没打算抛弃孩子等,这些看似诡异的情节被门罗巧妙地串起来,她笔下的女性不是伸张女权的符号,而是在矛盾间游走的人。 热衷于书写生活和人的平庸 门罗以她的克制和机敏的讽刺被人欣赏,不似老太太的裹脚布,也没有书院作者停不下来的说教,她的小说点到为止,这让她被冠以“加拿大契诃夫”的名头。然而,门罗的写作和契诃夫殊为不同,契诃夫并不抗拒抒情,相反他热爱抒情,门罗则采用了更为冷冽的写作姿态。但二者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热衷于书写生活和人的平庸,唤起读者对日常生活的警觉。 在文学界,门罗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她在处女作《快乐影子之舞》中就表现出非常成熟的语言。在加拿大,她成名已久,她的好友兼作家阿特伍德说:“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加拿大出版小说是很困难的事情,很多加拿大人是从门罗开始阅读短篇小说。”但在国际上,门罗的写作遭受过质疑,尤其是在她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后,一批人很惊诧,因为门罗一辈子都写短篇,没怎么写长篇小说,而文学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是认为写长篇更体现作家的功力。另一个争议点是,门罗的小说似乎专写小事,囿于家庭和女性生活。《有时书评》在采访门罗的报道中就提到:“门罗一度被贴上了‘家庭主妇’的标签,有评论说她的作品太过家庭化,琐碎而无趣。一位男作家曾对门罗说:‘你的故事写得不错,但我不想跟你上床。’门罗则轻蔑地回击:‘谁邀请他了?’” 还有人认为门罗几十年如一日地描写家庭、婚外恋、小女孩等,作品缺乏格局。在他们看来,大格局的作品是如同《百年孤独》《战争与和平》《白鹿原》一般,时间动辄跨越百年,人物层出不穷,故事情节囊括家族、战争、国家、时代等大词。然而,以小见大更见功力,家庭并不比国家格局小,女性生活也不比男性生活低等,评论家们热衷于反映大时代的作品,但门罗这些作家表现出另一种可能,她们在写作的横截面上不如托尔斯泰、马尔克斯等,但在纵深、密度上并不逊色,她们对生活的敏感让她们更善于捕捉人性的幽微瞬间,而家庭是个合适的容器,在那里,许多人际关系得以紧凑地展现。 对于这种重复写作的质疑,门罗在2009年参加国际作家节时说:“(一个故事)更像是所房子,你进去,然后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房子里。每次回去,这所房子—这个故事,都比你上次看到的包含更多内容。它有一种自身的存在感,一种自身存在的必要性,而不是仅仅为迷惑你或者给你提供落脚之处。” 短篇小说容易因篇幅短小而缺乏厚度,但门罗的短篇却充满了生命的质感,她考据般的解剖、精确的观察、通透的心理描写和干净的语言赋予了短篇浑厚的力量,这让阅读门罗的小说成为危险之事,我们不能从中得到井喷式的快感,却会陷入对过往的沉思和对两性关系乃至整个人生的惶惑。正如裘帕·拉希莉所说:“她的作品证明,人类的关系和心理之谜,就是本质,是文学的动力。” 门罗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女权主义写作者 门罗关注女性困境,但她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女权主义写作者,也不是一个男女绝对平均主义者。从《男孩与女孩》《太多的欢乐》中,读者都能读到门罗对男女区别的思考。在《太多的欢乐》中,她写道:“要牢牢记住,男人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就把一切都丢到了脑后……而女人走出去的时候,却把房间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带在了身边。” 基于男女的差异和背后的社会养成机制,门罗在小说中书写社会对女性的偏见、丈夫和妻子的微妙关系、男人和女人对同一件事的不同看法,从中表现出女性何以成为女性。她的小说为读者全方面地展现了社会对“女性气质”的养成,从语言到服装,从空间到教育机制,譬如以小女孩视角展开的小说《男孩与女孩》,就表现了一个小镇女孩如何在社会暗示的“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间摇摆,并最终屈从于社会对一个女性的认知,把自己装扮为感性、温柔、同情、注重衣着打扮的女性。 而当小女孩长大成人,婚恋生娃,就成为了门罗小说中普遍的妻子形象。《男孩与女孩》中,“母亲总是太累了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和我说话。……我觉得在屋子里的工作实在是无休无止,闷得要命,而且特别压抑:而那些在屋子外面干的活,帮着父亲干的活,则有一种仪式般的重要性”;《办公室》中,“房子对女人的意义和男人不一样。她不是走进屋子,使用屋子,然后又走出屋子的那个人。她自己就是这房子本身,绝无分离的可能性”;而在《重重想象》中,“身着制服的玛丽·麦奎德是房间里的另一座孤岛。大部分时间,她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风扇旁边,风扇似乎已然筋疲力尽,搅动空气的模样仿佛是在搅拌浓汤。......她只是在那儿等着,呼吸,发出来的声音如同风扇的声响,充满了苍凉的,一种无法描述的控诉的声音。”从女孩到母亲,门罗的小说形成一个命运的闭环,这是她的文本压抑的内在原因。门罗解释了一个女性一生中经历的种种驯服,以及她在人生不同阶段的反抗与失败,这些女性已经不只是加拿大安大略省一个小家庭主妇的象征,她们的普遍性超越国界,感染异国女性的心灵。 从门罗的身上,我们能感受到源自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女性自觉,尽管门罗的生活与布卢姆茨伯里派截然不同,但他们都有着强烈的脱离某种教条束缚的意愿,都珍视属于人的自由意志的闪烁光芒,但门罗笔下的女主人公和伍尔夫不同的是,她们的逃离往往不彻底甚至打了退堂鼓。门罗既书写女性的困局,也书写房东、丈夫等其他社会角色的困局,使小说里的社会关系变得微妙而复杂。 门罗反思的单调生活并不局限于小城镇,在她的小说里没有城市丰富乡村单调的传统偏见,她既书写了小城镇的单调,也勾勒出大都市人群的同质化生活。后者看似享受着更精致的待遇,出入于喧嚣的歌舞厅、酒会、饭局、商场等,但他们的日常生活仍是缺乏细腻的,充满了陈词滥调和循规蹈矩,生活在那里的家庭妇女,同样燃起了逃离的渴望。 说到底,门罗的小说对生活的真相负责,或者可以这么说,她说看到的“真”是什么样的,她笔下的生活就是怎么样的,门罗不会因为欣赏反抗的女性就给她们安排一个理想的结局,也不会因为质疑过于安静的村镇,就给大城市披上梦幻的糖衣。平淡的生活蕴藏着惊心动魄,而逃离不是句号,而是恒久的语态。 所以,阅读门罗的小说一定要做好准备,她真的不提供轻易的和解,即便是像《逃离》这样安排了回归结局的小说,卡拉在与丈夫和好后的心境是:“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 (责任编辑:admin) |